他抬起眼,见到灯台前的飞蛾已经尽数被烧尽,哔剥的响动停歇下来,火焰仍旧如故。焰光之下,萧玄谦幻觉般地想起登基的那一日,他穿着帝服冕旒、走过那段冰冷而漫长的道路,百官山呼那些震耳欲聋的朝拜,如同长盛不衰的天穹雷音,不断地告诉他:在未来的每一个昼夜里,这片山河都会匍匐在他的脚下,俯首称臣。
他想起盛宴过后,从热闹的顶峰骤回寂静,谢怀玉亲手为他卸下冕旒、陪他登上高楼,尽管他们之间已发生过数次分歧,但老师的动作和目光如此缱绻,几乎让他相信对方永远都不会离去。月光蔓延到楼宇之上,谢玟明明就在他身边,可老师的目光望向夜空,却寂寞得好像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
您不高兴吗?他问。
不,谢玟道,我没有哪一日,比今日更高兴。
他如释重负,好似已完成一项使命,并且觉得自己改写了这个悲剧,心中诞生一种默默无闻但拯救世界的快乐,这是只属于他自己的快乐。别人都不清楚故事的原本走向是什么,只有谢玟明白这种快乐的根源就像保存了一个难以理解的、孤独的秘密一样。
但是,萧玄谦道,我觉得,您好像好像突然失去目标一样。
以往的谢怀玉虽然一直紧绷着,但他眼中有着目标、有着期望和抱负,不像此刻,明明从紫微宫的最高处、望见万家灯火与天穹繁星,却空得好像无牵无挂。萧玄谦忍不住拉住他的衣袖。
怎么了?谢玟问。
不知道,就是觉得应该牵住你。萧玄谦沿着袖子,将手覆盖到对方的手背上,不然,我总觉得老师下一刻就要掉下去了。
谢玟微怔一瞬,笑了笑,道:在这里掉下去,可是会摔得粉身碎骨的。
您好像也不在乎粉身碎骨。萧玄谦道。
是吗?谢玟语气平和,有这么明显?
萧玄谦的神情一下子凝固住了,他漆黑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对方,被这句话惊得寒毛倒立,下意识地牵住对方手腕,把他抱进怀里:不可以。
我跟你开玩笑的。谢玟道,你这两年总做错事,我逐渐发觉,你跟我不是一样的人,送君千里,也就到这里了
他的话没能说完,对方把他抱得太紧了,新帝的气息缭绕在耳侧,几乎哀求地道:不要走。
谢玟沉默了片刻。
求您不要走。
或许是小皇帝此刻的情绪太过鲜明真实,又或许是过往的多年情谊,让谢玟总怀疑对方还有改正、还有变好的契机,他像是被旧情裹挟着,沉进时冷时热的地狱里,徘徊在一段必须放弃、又无法放弃的道路中。
您再陪陪我,好吗?萧九哑着嗓子,我刚刚登基,朝局不稳,没有老师在身边,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个理由说服了谢玟,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秉持着善始善终的念头,抬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好。
但不知道是为什么,就算萧玄谦得到了对方不断的承诺、他的挽留明明已经奏效了,可是在那一天的每一日里,他都能感觉到谢玟在一点点地远离他,哪怕他们已经接触得如此之近,但那股飘渺、虚无、隔着一层纱的感觉,仍旧在日日夜夜地煎熬着他。
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愿意为老师做任何事,只要老师一心一意、只爱他一个人,他愿意放弃这多年来渴求的权力、地位,愿意放弃他所有拥有的东西因为他只想拥有怀玉而已。但这个想法也根本不能实现,他无法容忍别人对谢玟的觊觎,但更不能容忍对方一点点流逝、无法抓住的感觉。
他的情绪在不断地挤压、压缩,被他的渴望揉搓成最为激烈偏执的模样。不知道从哪一刻起,他那种急切地、证明对方属于自己的执念刻在了骨子里,只有在对方身上留下伤痕、印记时,这种快要沸腾起来的疼痛才会得到缓解,只有他紧紧地抱着这个人时,才能稍微平息他心目中对于分离的恐惧。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十年前他遇到老师、被他收为弟子时,心里想得明明是我要保护好你,不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洛都,牡丹馆。
夜色降临,今夜的牡丹馆内依旧灯火辉煌、歌舞不休,而在馆内小楼的底下,一个挂着大灯笼的小门里,却汇聚了一群或是无事可干、或是避开客人的姑娘们,连同侍奉她们的小丫头都在里面,把屋子烧得热热的。
炉子里点得是上好的炭,一点儿烟气儿都没有。一排铺了被褥的软榻上,姑娘们围坐一团,锅子里烧着滚滚的沸水,里面放了花椒八角等香料,再洒进辣椒磨的红油,香气迸发,将满屋的脂粉味儿都盖过去了。
风清愁靠在软枕上,看着那群小丫头往锅里扔着切薄的肉片、洗净的菌菇,她没拿烟斗,手痒地捏了捏指节:我看你们就知道吃罢了,说是接风洗尘,都在那儿沾谢先生的光呢。
人生最乐的大事,就是吃饭喝酒。一个绿裳丫头道,她倒了一杯酒递给谢玟,冲着他眨眼,那些一掷千金的豪客,是为了美色,我们虽然人微言轻、是旁人轻贱的下九流,可也是为了美色才汇聚在一起,是不是呀谢先生
她取笑到一半,旁边的女孩便用筷子头打了她一下,假装生气道:你们这群看脸的肤浅丫鬟,我可不一样,我是感恩先生教我之心。
别胡扯了,谁不知道你学个写字,半个时辰能睡过去三次!
哎,你就学会啦?人家摆上棋盘是围棋,你呢,拿着黑子白子在那儿绕圈是吧?
她俩互不相让,打闹成了一团倒在榻上,笑声盖过了水沸之音。另一个倌人倒了杯酒,道:我们芙蓉仙今儿没烟抽,真是稀奇。
她一边说一边将酒杯推到谢玟手畔,还没等风清愁回答,小门的帘子哗啦一响,在外面忙到一半的青大娘子听到这话,当即靠着门一掐腰,指着那倌人道:小蹄子,不许给他喝酒!
又不是妈妈的夫婿,管得也太宽些了吧。她转过头,撑着下巴笑眯眯地道,先生不能喝,那童童喝不喝呀?
童童在紫微宫憋了好久,回洛都才重新化出人形,她不过是四五岁的女童外貌,听见这话,没好气地给这坏女人做了个鬼脸,哼了一声:你少想当我后娘了,我爹不喜欢女人。
谢童不喜欢别人靠近他爹,男女不论,以前也不是没有偶然看见谢先生的男人前来示好,但都被这小丫头三言两语说回去了,她年少慧黠,虽然只有这么大,但说话做事完全不是不懂事的样子。
众人哄然大笑,没有一个人信,连风清愁都勾着唇道:难道你爹喜欢硬邦邦的男人不成,先生这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那群混账男人可疼不来他。
是疼不来,混账男人只会气他。童童在心里吐槽了一句,然后靠近谢玟怀里,理所当然地道:爹,我头绳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