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闲云野鹤养得淡泊的性子蓦地泛起波澜,原本懒惫的精神也跟上了劲儿的发条似的,吱嘎吱嘎地转,齿轮都快摩擦出火来了:难道是他们愿意藏愿意躲?不处置了士族,就是杀尽这群人,也断不掉根源。
萧玄谦好多年没因为国事被他这么当面骂过了,他不仅不生气,还有一种诡异的怀念,但脸上倒好好地,一脸乖顺如绵羊,拾起笔:我马上在折子里帮老师骂他。
谢玟看了他两眼,回过味儿来,盯着他道:敬之。
笔没沾纸,萧玄谦心如擂鼓。
谢玟站,而他坐着,这点高低差虽然不悬殊,但足以让小皇帝露出贤明君主缺少辅佐、一心为国、楚楚可怜的神情。
谢玟的手按着桌面,稍微低头注视着他:你故意挑出来给我看的。
萧玄谦迎着他的目光:是因为我太需要您了
谢玟道:连这点小事都分辨不了,好啊,既然如此,你干脆就别干了,柔儿身体不好,湄儿年纪尚幼,你们萧家完了,直接给我变共和制吧。
他教训完学生,坐在旁边监督:给我改。今晚给我重新写出来一个具体可实施的方针策略,不许再听这庸臣胡说八道,现在就想。
萧玄谦: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当皇帝也要写作业。
第44章 誓言
谢玟一边喝药,一边盯着萧玄谦,两人这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模式进行到深夜,谢玟的生物钟多次抗议,终于困了。
萧玄谦哄着他睡觉,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听高琨的,随后才让谢玟重新卸了劲儿,抱着童童睡下。床尾的玉狮子深夜不眠,朝萧玄谦炫耀地叫了一声,然后慢吞吞地蹭到了童童怀里,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三口。
但萧玄谦必然不会甘心当一个局外人。
于是三更半夜里,谢玟又感觉到一股温暖的体温,在寒冷的冬日充斥着非常强烈的吸引力,他睡梦中坚贞不屈、非常有毅力,奈何可恶的敌方伸手作弊,揽着他的腰慢慢地抱过来。
谢玟不知不觉间又让萧玄谦揽进怀里了。童童虽然知道,但也不敢跟士角抢宿士,心里好大不乐意地想,那是我爹,又不是你媳妇儿,你一个正理来说三宫六院的皇帝,非得跟我一个五岁的孤女抢人,真是个不要脸的男人。
她气嘟嘟地抱住玉狮子。
萧玄谦很知道怎么抱他,会让谢玟觉得安全,他揽着对方的腰,掌心慢慢地抵在衣衫单薄的背上,蹭着怀玉的耳畔,低声道:老师是真心实意要赶我走的吗?还是只是放不下面子,不信任我,觉得我还是那个会伤害你的坏人。
他已经算是明知故问了。睡着的人自然不会回答他,反而耳根发痒,动作很轻微地往他怀中缩了一下。
萧玄谦顿时觉得心都化了,他意犹未尽地轻声道:你什么时候能再敞开心怀,接纳我一次呢
他的声音很低,似有若无地传进耳畔。
谢玟当晚做了个梦,倒不是以前反反复复发生在脑海中的创伤事件,而是跟萧玄谦暧昧不清、关系模糊的那段时间,他梦到那个少年握紧他的手,轻轻地在他耳畔表明心迹揭开了这层含糊的面纱。
一戳即穿的纱布明明柔弱不堪,但在没有说清时,却像是混杂在米粒里的砂石。
这一次,从未剖心以待、将话讲坦诚的两人,在最依靠彼此的时候表明心意,他说一生一世的时候,谢玟隐隐察觉到这是梦境,但他竟然相信。
有许多条平坦无波的道路,有很多种不那么曲折的方式,可性格使然、身份使然、思想使然所有的问题交错编织成了一条线,就像是被压出一道道痕迹的命运。
他们总是在这么循环着错失一切。
谢玟以为小皇帝如今听话,他就真能把对方送回京都,但他没想到青大娘子说得那话这么快就发生在眼前更没想到这姑娘这么干脆利落。
初三晌午,郭谨日行一探时,皇帝正为被撵走这事儿生气,但帝师命令,他觑着陛下的神情,不敢不遵,传唤两位侍卫、收拾东西,忙前忙后。
而这师生、伴侣、夫妻,总之这世上最疏远也最亲密的两人就坐在两边,一个揽着袖子干喝茶,另一个生闷气生得面色冷凝,几乎让人怀疑自己下一刻就要脑袋不保。这样战战兢兢,令人恐惧的粘稠气氛中,房门却被急促地敲响。
似是觉得不端庄,那人又缓慢地敲了几下。童童跳下床榻给开门,看见一个陌生女子。
她穿着水红的长裙,外头裹一件青色小袄,头发团成两个发髻,自来熟地捏了捏童童的脸,笑着说:这小女孩儿可真嫩。夸完就抬步迈进屋里,冲着谢玟过去,盈盈一拜,介绍了自己一番。
这是青娘的那个小妹妹,名唤方绰怡,性格极爽利,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清了,又道姐姐太忙,所以独自过来给先生拜年,说是拜年,其实就是要来看他那个表侄的,想要试试自己有没有机会。
谢玟对此心知肚明,但他没想到拜访得这么突然。他本想让萧玄谦悄悄回京,此事便就此作罢,但这时候两人还正生气呢无奈之下,谢玟只得拦住郭谨,让郭大监悄悄去跟萧玄谦说。
也不知道郭谨是怎么传话的,总之小皇帝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稍微好了些,他撩袍起身,结果老师身边那个姑娘上前几步,拉着他问前问后,萧玄谦正要发作,目光越过对方肩头,看见谢玟正看着自己。
他纵是有千般不耐也得按下,面无表情地听方绰怡说:谢先生人真好,我听大姐姐说你跟谢表叔从前并不亲近
萧玄谦冷冷地道:我们好着呢。
方绰怡道:可谢先生在牡丹馆前几年,从没听说你来看过他呀。
萧玄谦像是心中唯一柔软之处被烫了一下,灼得他闷痛不堪、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甩开袖子,虽是跟她说,却望着谢怀玉:那是因为我从前不知道他在这里。
他也是不亲近你,才不告诉你的。方绰怡道,但如今你们关系好了,应该是一大幸事,我怎么看你收拾东西要走呢?不过了初五再走吗?
她一边说,一边向另一头瞄着:一个年老的家仆、两个身强力壮的侍卫,看衣着打扮、行事气度,确实是家底不差的士族子弟。
萧玄谦对她的忍耐度已经达到极限,但因为这句话问到节骨眼上了,他磨着性子说了一句:小叔叔跟我生气,不愿意让我留在这儿。
方绰怡还没琢磨出里面的弯儿,就见到眼前高大的男人越过他身侧,停到了谢先生面前。
萧玄谦抬手按住他的手臂,压低声音道:这是什么意思?老师也担心起我的终身大事来了?
他这么说话,就是真的生气,而且又气又无可奈何,抓着谢玟的手先是收紧,随后又不自觉地放松,怕又让对方感觉到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