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温太妃是将死之时的糊涂,还是毕生最后的清醒,她道:谢帝师。
这忌讳果然瞬息应验,这绝无人敢提的三个字,在将死之人的嘴巴里冒出来,果然摄足了分量。
轻飘飘的几个字,就如同抽筋扒皮的刀一样,切肤地划过血肉。
萧玄谦盯着她的眼睛:朕为什么要忌讳一个死人。
而马上将变成另一个死人的温太妃,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露出一个很难以形容的笑容,像是施舍、又像是同情,就仿佛在说你看,你连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萧玄谦的暴怒在顷刻间到达了顶点,而又被掐断在喉咙里。他对于人世的掌控,最多不过是生与死之间,而却抓不住那只逃离的蝴蝶、那只归隐山林的鹿,也掌控不了眼前这个宛若解脱的女人。
这世上最后一个跟先皇有关系的女人,也死在了他的眼前。
他见得最多的就是汇成河流的血、涂满剑锋的萧家的血,那些被誉为皇族的人,总在自相残杀里别出心裁,总能在尊贵之身这四个字里,加上血债斑斑的囚笼。
连他也不例外,谢怀玉走后,他就扣上了汲取鲜血的锁链,被装进了囚笼里,以对方的名字、旧事,作为栏杆界限,死死地锁住了当今天子。即便他有时并不愿意承认。
萧玄谦站起身,看着温太妃的身躯被盖上白布,发丧的幡传递到恒王府上。他跨越门槛,出现在外面时,眼前布满了光线之下、折射出来四散的浮尘。
当夜,他的暗桩向他报告了恒王府的反应,短短的几行字里,他似乎能遥远地见到年幼世子的哀哭之声,还有自己那个五哥紧绷着身躯、在莫大哀痛中沉默不发的面容。
暗报随着这个愈加空旷的宫闱燃烧成灰。那把刻着天下太平的剑,就悬在他处理政务时触手可及的地方。萧玄谦望着那把剑时,常常想起谢怀玉将它交到自己手中的温度,他似乎在那剑身上留下过挥动的痕迹,用此斩杀了唯一有反扑之力的七皇子。
他的目光久久无法收回,直到喉咙灼痛、心口翻涌时,他才后知后觉地记起,那个为他举伞过雨幕、拔剑诛政敌的人,已经死去了四十七天。
那个人从他身边消失,像灰烬一样散去了。
启明六年,正月初五,雪。
在他们相遇的第十一年,他空缺了太久的生命,终于又被重新填满。萧玄谦在独自一人的诅咒中惊醒,很久才回过神,他怔怔地凝望着在怀里睡着的熟悉面容。
夕阳残照,光晕透过车窗,朦胧地映出一片很淡的昏沉光线。光线中漂浮着微尘,滚动的车外有风声、蹄声、马匹的嘶鸣,还有一份熟悉的呼吸、刻骨的气息陪伴着他。
萧玄谦想,我真是三生有幸。
他低下头,慢慢地贴了一下对方,在交错的呼吸中稳下情绪,心中难以抑制地泛起波涛,他想,我会一片一片、一点一点地把碎掉的镜子拼起来,即便割伤手指也无所谓,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要离开你。
作者有话要说: 你是被病症和偏执一片一片摔碎的镜子,折射出天边而来满是裂隙的光。
第46章 巧合
萧玄谦尚在路上,三道旨意便已接连不断地传往京都,继而发往天下。其中有些内容谢玟看过,有些没看过,也就不知道小皇帝真的将那把剑交给了他不止是天下太平,还有真正能够摄政,能威胁到君权咽喉要道的无形之剑。
哪怕是他当初在朝中贵为太傅,可以辅弼君主、代管天下时,都没有受到皇权真正的低头和认可。而如今突发此事,朝野的风刮得越来越动荡怪异,近年来新入朝的臣子中,虽大多是受益于谢玟当年一力推行的科举,但终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传奇人物的名字出现在圣旨上还马上就要见到了。
而此刻,原本应该在明日抵达、由百官拜迎的天子车驾,却悄悄地停在了尘封故地之间。那个被无数人日思夜想辗转难眠地揣测、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谢大人,才撩起车帘,从飘雪的洛都行至冰封的北国。
洛都处于中原地区,虽然冬日常雪,但消融得也不慢。而京都的寒气又深沉一分,冰层冻结、冰上常常可以拉过车马。沾了天子所在的光,这片四季分明的土地,才能既有寒冷温度的冷冽肃穆,又充斥着政治中心的庄重繁华。
萧玄谦扶着他下马车,谢玟立在他身旁,被小皇帝罩了一件雪白的大氅,他抬头望去,见到谢府的匾额明亮干净如故,风雪从檐外刮来,落在上面留下星星点点的水痕。
谢玟凝视了很久。他衣着整齐、精神也尚好,就是厚重的大氅一压,萧玄谦探知似的围了围他的肩,只凭手掌丈量,依然觉得他脆弱单薄。小皇帝顷刻有些低落,贴着他道:我明日回紫微宫
他斟酌了一下语气,近似一种撒娇的暗示:今日我陪老师用晚膳吧。
谢玟看着牌匾不答,小皇帝呼吸的热气就过来荡着他的耳廓,不停地道:老师怀玉谢太傅?
谢玟反应过来,转头道:你
他刚出口一个字,对方便凑过来要亲他,好在谢玟虽然让他磨得习惯了这种轻吻,但记得这是在外面,抬手屈指敲了他一下,抵住这小兔崽子不分场合不分时间的耳鬓厮磨,看着他不轻不重地道:这么快就给我恢复原职?不是你处心积虑把我挪去当太史令的时候了,你让我编写史书,究竟是想看我写出个什么话来呢?
谢玟说完便上前去,周遭的侍卫早已率先撕下了封条,他抬手推门,大门吱呀着散向两边,槛下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启朝的官制之中,太傅并非虚衔、也不是远离政治中心的荣誉称号,而确确实实能够在主少之时代管天下、成为实际掌权人的位置。只不过谢太傅这三个字,他已很久没听过了,似乎在百官、在所有人眼中,他的第一顺位称呼仍旧是帝师,就算他左迁太史令,也依旧如此。
萧玄谦跟随他进入谢府。
这座尘封了许久的府邸宅院,并不见当年栽满了花草的绮丽芬芳。那些花草皆枯死,残雪厚冰冻结了小湖,只有一棵谢玟亲手栽种、沉进泥土中生根发芽的树木仍旧鲜活,它的枝叶繁茂至极,像汲取了这个庭院里所有的生命力般,那样顽强。
谢玟看了它一会儿,无声地说了句什么,然后在萧玄谦的陪同下一路打开屋室,行经过整个谢府,他那股翻涌而起的念旧才慢慢平息下来。
谢玟抬手从书案上残余的纸上翻了翻,突然望见下面几页上不属于自己的字迹,他抬眼看了看萧玄谦:你来过这儿?
萧玄谦他脑子不是很够用,被问了一句,才迟钝地在脑子里翻出相应的记忆,并且感同身受地急了起来,啪地一下按住了谢玟的手。
谢玟看着他,稍微蹙起眉。
萧玄谦被这视线一看,按着他手的动作慢慢松懈了,他的喉结动了动:不是我写的。谢玟道:写得什么,咒我不得好死吗?他深知那时候对方是个什么德行。
萧玄谦:怎么可能?我
猝不及防下,谢玟倏地抽出那几张布满了小皇帝字迹的纸,他从头看了两行,一边看一边绕过桌案,走到对方面前:不要着急,并没什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