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裴衍忍着身体的不适,与唐九榆促膝长谈后,想要临时改变攻城的计划。
看完裴衍绘制的地下水渠图纸的备份, 唐九榆认可道“水淹湘玉城, 可抵十万雄师,威力无穷, 或许能不战而胜。”
裴衍忧心道“但裴劲广若是坚持不开城门,很可能危及城中百姓的性命。”
若是坚持不开那必然是会的。唐九榆默了默,道“而且, 若是造成伤亡, 又逢盛夏,很可能引起时疫。”
“我和杜首辅达成了共识,并不会在盛夏攻城,而是选在了秋日, 但还是有可能造成百姓的灭顶之灾。”
裴衍取出一张宣纸,为唐九榆详细地讲解起另两个备选方案, 但持续的作战时长必将会翻倍。
唐九榆不禁问道“先生自己提出了水渠攻城法,现今又开始动摇,全都是因为城中的百姓吗”
“是。”
实则,在裴衍绘制地下水渠图时, 就已备好了另两个方案, 而这三个方案中, 属水渠法最为省力,几乎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 但裴衍舍弃不了城中的数万百姓。
如今既有了连同内外的地道,裴衍更是直接否决了自己定下的挖掘计划,令唐九榆按着印象, 将地道的构造呈现在纸张上。
凭着超强的记忆,唐九榆用了三个时辰,绘制出了地道的结构图,并了另一个攻城方案。
而他所构想的方案,与裴衍不谋而合。
那便是在裴劲广怀疑陈叔前,暗中向城中输送侍卫,再以陈叔为介,安排到百姓的家中躲避。
两人谈到了月落参横时,敲定出了一套完整的策谋,随即相视一笑。
秦妧端着汤药打帘进来时,恰好瞧见裴衍脸上的笑意,那种笑不是如释重负,而是含了对唐九榆的欣赏之意。
等唐九榆去往厢房休息后,秦妧一面监督裴衍将药喝下,一面为他抚背顺气,“侍医说,你不能再受刺激,所以我瞒了你一件事。但现今看来,这件事或许能缓解你的心火。”
裴衍放下药碗,侧头靠在秦妧身上,闭上了眼,“嗯,你说。”
秦妧顺势抱住他的脑袋,轻轻地按揉起来,慢慢讲起了从大壮那里得来的身世之事。
当“可能抱错”四个字响在耳边时,裴衍蓦地睁眼,广袤似渊的瞳眸泛起别样的深远幽然。
一边说着此事一边暗暗观察裴衍反应的秦妧顿住了话音,“时寒”
裴衍再次闭上眼,搂紧她的腰,并未有任何言语。
秦妧担忧地问道“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吗”
“即便抱错了,也是一十几年前的事了,就翻篇吧。乐熹伯夫妇和他们的子女都是和善之人,举案齐眉、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不像裴氏,乌烟瘴气的,咱们就别乱了人家的宁和。”
秦妧懂了他的意思。
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比摊开来说更为合适,至少不会毁了另一个家族。而且,裴氏族人都在受刑,若宋慕辰是裴氏的子嗣,也将会受到牵连,那对徐夫人和婆母而言,都将是一次重击。裴衍已经为裴氏险些丧命过一次,没必要再激起不必要的血浪。
裴衍是想一个人扛住所有啊。
秦妧弯腰抱住他,闷声地给予了支撑,“时寒,你我夫妻一心,纵使前方崎岖险阻,那怕面临血雨腥风,我也会带着雪霖,陪你走完这一遭。”
裴衍淡笑,吻了吻她的眼帘。情话和誓言固然美好,但都比不得妻儿平安喜乐令他欣慰。前方的险阻,还是由他一个人走完吧。
“妧儿,我该送你们母子离开了。”
“我”
“乖,去乐熹伯府等着为夫,为夫会安然回到你身边的。”
秦妧忍着泪意,咬住他的肩头,用了十成的力气,“秦先生,今生我都会等你的,若是等不到,就再耗一世好了,所以,务必要保护好自己,别让我等得太辛苦。”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裴衍第一次从秦妧身上,感受到了灵魂的契合。
破晓之际,周芝语主动叩响了东厢的房门,“唐先生,我有话对你说。”
唐九榆披着大褂靠在门边,看着蒙蒙天色中的素雅女子,似乎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如今她恢复记忆,最想要摆脱的人就是他吧,因为她的态度变了,对他不再有倾慕之情,变得见外而疏离。
清风徐徐,烟汀迷茫,两人聊了许久,可与其他人从陌生到熟悉的相处不同,他们从熟悉回到了陌生,至少,是周芝语单方面的决定。
看着女子手握木杖的样子,唐九榆尝到了失意的滋味,可大战在即,不是谈论儿女私情的时候,唐九榆也想给彼此多一些考虑,或许暂时的分离,对他们而言是有利的。
五日后,两对母子坐上了去往乐熹伯府的马车,与农舍中的两个男子暂别了。等待他们的,不知是更好的重逢还是痛苦的别离。
宫城,御书房。
在收到裴衍的另一个攻略计划后,天子最终下达了攻打湘玉城的旨意,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也做好了调兵和统兵的准备,但在选帅上,迟迟没有合适的人选。
杜首辅力荐的人是承牧,但承牧曾是裴劲广的家奴,令不少朝臣心有芥蒂。
可众所周知,裴劲广是个骁勇善战的老将,要与他对垒,在气势和排兵布阵上,都该选个经验老到的将者,可这些年里,老将不是致仕就是去往了各自的封地,一时推不出能令所有人心服口服的大将。
这时,沉寂良久的肖逢毅站了出来,当着百官的面,摆出了“大义灭亲”之势,发誓会效忠朝廷,活抓裴劲广,押解至御前。
天子沉思,肖逢毅在领兵作战上实力不输裴劲广,而且有过护驾之功,还因此被刺客连捅过三刀,几乎刀刀致命。这份恩情,天子牢记于心。
如今,他因名誉受损,一直想要找个契机寻回颜面,必会全力以赴,即便对方是他昔日的好友。
可他们能成为好友,无非是拥有共同的利益扶持东宫太子。
而今,裴劲广反叛,两人之间的利益桥梁已断,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打定主意,天子下了旨意,封肖逢毅为主帅,承牧为副帅,于三日后启程奔赴湘玉城。
在御林军浩浩荡荡赶赴的同时,临近湘玉城的其他总兵们也相继收到谕旨,辅助御林军共同攻城。
在秋风吹黄银杏、染红枫叶时,裴劲广成为了众矢之的,腹背受敌。
而秦妧等人也在初秋的某日,抵达了乐熹伯府,与杨氏和裴悦芙泣泪相见。
杨氏抱住秦妧母子,泣不成声,吓得雪霖睁圆了乌黑的大眼。
在看见自己的孙儿后,杨氏敛起悲情,擦去泪水,局促地将雪霖抱坐在腿上,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大颗大颗地向下落。
徐夫人陪在一旁,不停说着宽慰的话,声音也渐渐哽咽。
府中一下多了三个孩子,倒也热闹了起来。
秦妧每日都让自己处在忙碌中,白日陪周芝语治疗眼疾,夜里陪伴在阿湛、阿沐和雪霖身边,很怕自己闲下来后就会思念裴衍。
从裴衍寄来的信中,她知道这是为了保全湘玉城中的百姓而进行的持久战,时日不会很短。
湘玉城易守难攻,裴劲广又狡猾多疑,在发觉城中有了朝廷的眼线后,再联系周芝语三人不翼而飞的事,他将计就计,不但揪出了陈叔,还在连通城池内外的地道里浇油放火,阻隔了御林军的进入。
读完信后,秦妧为陈叔捏把汗,也深深意识到裴劲广的强大和可怕,难怪能成为实力最强的总兵。
再次收到裴衍的来信,是在晚秋丰收季。
湘玉城中快要矢尽粮绝。
也让朝廷迎来了最大的胜算。
湘玉城,总兵府。
左参将急匆匆跑进裴劲广的书房,呈上一封染血的信函,“侯爷,朝廷以投石机投上来的。”
裴劲广没理会,只问道“粮草的事,可有眉目”
“草木都被挖尽了,将士们连菜汤都喝不上,只能去百姓家里抢了。”
“不行。”裴劲广皱起浓眉,再失民心,他恐夜里会被人潜入总兵府偷袭。
左参将尽是无奈,“可不抢,能指望百姓主动供应吗”
“杀几匹战马吧,从瘦弱的病马杀起。”
战马对骑兵而言,犹如同袍兄弟,怎可食其肉用意充饥
见左参将犹豫,裴劲广耐心渐失,“咱们是守城,无需征战,留那么多战马做什么还会消耗粮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