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电话,冼耀文等了一小会,周月玉犹如一股清风扑到他怀里,“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你不给我当马了。”冼耀文轻抚周月玉的后背,轻笑道:“在这么高级的酒店住了一天,没物色到一匹新马?”
“我不找新马了,就赖在你这匹马上不走。”周月玉笑嘻嘻地说道。
冼耀文抚了抚周月玉的秀发,冲跟在后面的黄逸梵轻轻点头。等周月玉抱够,他轻声说道:“我带你出去转转。”
“好。”周月玉点了点头。
一行人出门乘车,前往冼耀文想去的目的地圣殿路。
圣殿路是一条老商业街,法国皮件的主要集散地之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犹太人拥有这条街的话语权,他们在这里开皮件作坊、批发商店,前店后厂。
但从德占时期开始,犹太人逃的逃,关的关,这条街的话语权落到巴黎皮件商人手里。待战争结束,一部分犹太人回归,夺回了大半话语权,如今,这里是楚汉争霸的局面。
话语权的流转,一点不影响生存在这里的另一群人,他们是青田人、温州人。
1900年,青田石雕在巴黎博览会上亮相,获得了广泛的称赞,青田石雕在欧洲有了市场,一方面青田的石雕业迎来了国际定单,另一方面青田的年轻人借着机会出洋谋生。
隔壁饥三餐饱一餐的温州年轻人听见风声,也踏上了出洋之路。
他们先在里昂车站落脚,车站周围地区贫困、破烂,但房价低廉,容易找到一些生路,于是许多华人就此落脚,彼时的华人主要靠卖苦力和做小贩为生。
做小贩的华人经营多为钥匙链、领带和钱包类小皮件等小商品,他们从批发商那里买来物品,然后走街串巷四处兜售。
在有一定积蓄后,本就有制皮传统的温州人有的去皮件厂做工,有的自制自销,皮子来源是犹太人皮件加工厂丢弃的边角料,他们拣回来加工制作后贩卖。
圣殿路,因圣殿骑士团在此建立而得名,但华人都叫它庙街。
一行人进入庙街,走进距离最近的一间店铺,犹太人老板只是在他们身上扫一眼,嘴里吐出一句不冷不热的“欢迎”,脚粘在地上,一点上前招呼的意思都没有。
个个穿华服,一看就知道不是搞皮件零售的商人或小贩,他是搞批发的,没兴趣招呼仅是一定概率会达成的零售生意。
看老板的态度,冼耀文只能说其看人真准,还别说,他不仅不是来批发的,甚至也没打算买点啥,只是逛逛。
这是一间专门批发钥匙链和钱包的店铺,货架的挂钩上挂满了钥匙链,柜台上摆满了钱包,冼耀文将货架上的钥匙链看了个遍,又拿起柜台上的钱包,一款接一款里里外外地看。
等所有的看完了,换一家看。
就这么连续看了五间店铺,他没急着走进第六间,而是站在街边,点上雪茄,观察街上的行人,捎带扫一眼周边的建筑。
站了将近五分钟,他掠过第六间店铺,往圣殿市场的方向走去。
圣殿市场的所在地原是圣殿骑士团的总部圣殿塔,法国革命期间曾用来关押王室成员。1811年,在此地点兴建了木结构建筑的永久市场,1863年改建为铸铁、砖和玻璃结构建筑。
进入圣殿市场,入眼高挑的钢架结构,因为采光的缘故,吸引人的视线往高看,往钢架托起的二层看一眼,冼耀文低头俯视摊位。
或因为卖旧货的传统,或因为法兰西式的浪漫情调,一百多年过去了,这里的摊位依然是席地而摆,在地上摆一张地毯,商品陈列在地毯上,而且每个摊位都保持个性,既不按所售商品而分区域,摊位之间也懒得横平竖直对齐,凌乱,却不缺乏美感。
拿破仑时期,这里是指定交易旧布、旧麻布和碎布的所在,传统延续,如今依然有卖旧衣服的摊子。
巴黎,光鲜装扮不到的角落,不乏忍饥挨饿的灵魂,零度的气温之下,总有人脱下去寒的衣物换取更急需的法棍。
一个二手摊位前,一个穿着中产阶级秋衣的妇女买下一件无产阶级的冬衣,急不可耐地披到身上,刚刚还在打冷颤的身体感觉到一丝温暖,拎在手里的法棍抱到胸前,脚步匆匆离开。
冼耀文不买东西,也不是搞服装市场调查,在一楼转了几个摊子,他来到二楼,站在衔接栅栏的铸铁廊柱旁,扫视整个市场,默默计算着人数。
正值星期天上午的购物黄金时间,整个市场只有不到1700人,而摊位却有1052个,买的不如卖的多,这里绝对与繁华无关。
手指敲击栅栏,倾听发出的声音,又敲击铸铁廊柱,倾听回声,基本肯定市场的钢架结构不会因为一场大火而损毁。
他看上了这个市场,却不想付出太大的代价,掐指一算,五月的13日正好是星期五。
当年圣殿骑士团在东方和西欧拥有大量地产,甚至曾经包括整座塞浦路斯岛,他们在西欧从事高利贷和银行业,还发行汇票给翻山越岭随时可能遭抢的朝圣者,以及充当保镖。
庞大的资产成为圣殿骑士团在1307年10月13日被屠杀的主要原因,也让西方人对“13”这个数字和“13日星期五”产生恐惧,这才有了黑色星期五。
13日星期五是屠杀的日子,也是放火的好日子,圣殿骑士团的亡灵沉睡了644年,是时候重返人间点燃圣火,烧掉腐朽,烧出一个崭新的庙街皮革城。
冼耀文抚摸着下巴,跳过如何放火,直接思考怎么摆脱嫌疑。
想在这里放一把火且不伤人不是很难,难的是如何摆脱“谁受益,谁嫌疑最大”这句话。
庙街皮革城所能产生的利益,不足以支撑计划做得太过复杂,参与的势力越多,分润利益的人也就越多,一黑一白两只手套已是极限,再多,不做也罢。
黑手套不难找,科西嘉岛是黑手党起源地之一,去那里的街边随意拉住一个人问“想不想做大做强”,一半的概率能得到肯定的回复。
还有科西嘉黑手党心目中的圣地,有法国芝加哥之称的马赛,在那里也不难找到合适的人,黑手套真不成问题。
反而是想找到一只漂亮的白手套有点难……
“你在想什么?”周月玉见冼耀文在发愣,关切地问道。
冼耀文转脸看向周月玉,淡笑道:“一点生意上的事,跟我逛这里,是不是有点无聊?”
“不会呀。”周月玉摇摇头,“待在酒店才无聊。”
冼耀文拉住她的手,“陪我再去逛一逛皮件批发店,听说街上有一间店是华人开的。”
“好。”
回到街上,一行人从另一头再逛皮件批发店。
逛完第一间,来到第二间门口,就看见门头玻璃上写着几个中文字“皮件批发”、“庙街之星”,走进店里,见到柜台里站着一个中年法国女人,女人低头说了一句什么,又见一个华人男性中年从底下冒了上来。
华人中年看见几人的长相,脸上露出笑容,叽里呱啦说了一句什么。
冼耀文自认够资格称为半个语言专家,但华人中年说的话他半个字都听不懂,只能冲其轻轻颔首,说一声“你好”。
中年人闻言,尴尬一笑,回了一句口音颇重的话,“你好,你们是从中国来的?”
冼耀文靠近柜台,向华人中年伸出右手,“我是冼耀文,广东宝安人,从香港过来出差。”
中年人略有一丝激动地握住冼耀文的手,“你好,你好,我是杨岳,浙江乐清人。”
冼耀文淡笑道:“杨老板来法国超过二十年了吧?”
“冼先生怎么知道?”
“乐清1932年又归温州管了。”
杨岳爽朗一笑,“这事我知道,说习惯了,改不掉。不过冼先生猜对了,我来巴黎已经快二十五年了。”
冼耀文竖起大拇指,“杨老板厉害,在洋人的地界赤手空拳打出一片天地,我一路逛过来,你这里还是我见到的第一间华人开的店铺。”
“冼先生过奖了,这个店不是我一个人开的,我只占了两股,只是承蒙大家看得起,推举我管理庙街之星。”
“杨老板不必自谦,能找到人合股,且能做领头羊,杨老板不仅会做生意,更是德高望重。”冼耀文抱拳说道:“祖上蒙荫,耀文在香港经商略有所成,想在巴黎寻找商机,听闻这里有同胞在经营事业,便想着过来拜个码头,取点真经。
本想着先来探听一下,没想到歪打正着,直接闯进庙门,出乎我的预料,未带猪头,还请杨老板见谅。”
杨岳抱拳回礼,“冼先生严重了,庙街没有码头,只有同胞之间的守望相助。冼先生稍等,店内狭小,我搬张桌子到店外,我们慢慢聊。”
“打搅,打搅。”
杨岳搬了张桌子到店外,又泡了一壶茶,两人站在桌前聊天。
“冼先生想在巴黎做什么生意?”
“不瞒杨老板,我有想法在这里建一个跟圣殿市场差不多的皮革批发市场,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庙街皮革城。”
听到这话,杨岳嘴里的茶水忍不住要喷出来,未免失礼,咕嘟一声将茶水咽了下去,随即咳嗽两声,手在胸口抚了抚,等气顺了之后说道:“冼先生想在这里建市场,没有两三亿法郎可不行,而且,这事情不是有钱就能办成的。”
冼耀文轻笑一声,说道:“钱不是问题,我虽然个人拿不出这么多,但有融资渠道。还请杨老板不吝赐教,这件事除了钱还有什么难点?”
“冼先生的父亲或母亲是法国人?”
“不是。”冼耀文要在杨岳这里亮胳膊,也不藏拙,“杨老板如果是想说地头蛇不好对付,这一点我早有考虑,庙街皮革城不会是我一个人的买卖,我正和一个法国贵族在谈合作,开动前,至少会有两个巴黎这里颇有势力的股东。”
杨岳心里一惊,眼前这年轻人不简单。
“冼先生,即使你有当地的合伙人,这里的地头蛇还是很难对付,在这里开批发店的有犹太人和巴黎当地的法兰西人,他们各自抱团,在这里很有实力,不会愿意看到边上建皮革城抢他们的生意。”
冼耀文颔了颔首,“这个我明白,同行是冤家,我想抢一批人的饭碗,自然要面对集体抵制,所以,我有个想法,让庙街皮革城照顾到大家的利益。”
冼耀文指了指街对面的批发店,“庙街这里是皮革集散地名声虽然在外,但店铺一间挨着一间还是过于松散,不方便买家货比三家,生意最好的永远是那几间黄金位置的店铺。
大家在一个屋檐下就不同了,首先,会走进皮革城的一定是目标客户,其次,所有的店铺都是敞开式,买家在一间店铺里,也可以看见相邻的店铺里卖什么,这样方便比较,也方便搭货。
另外,也方便搞大型活动,杨老板你有没有经历过圣殿市场在狂欢节那天的女王选举?”
杨岳说道:“只听说过,没见过,我来巴黎的时候这个活动已经停了。”
“这种活动其实挺好,真不应该停。等庙街皮革城建起来,每年可以搞两三次活动,你看啊,再过些日子就是2月14日洋人的情人节,7月14日又是银色情人节,都是恋人之间互相送礼物的日子;
节约一点送个钥匙链,大方一点送给钱包皮夹,都是比较合适的,皮革城可以提前半个月搞促销活动,比方说批发10个钥匙链送一个或者打点折扣,又或者搞点添头,礼物包装纸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