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总是血雨腥风的,这几年,苏孟辞愈发知晓其中深意,更明白了为何酆都大帝要喂他一颗绝情冷酷的药丹。
人如果不狠心,就不能杀生,而许多时候,刀光剑影中,即便不想杀人不愿杀人,也必须为了苟活而杀人。
江湖这样残忍,任何恻隐之心,都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绝情药丹入体,又在他再入人世后,渐渐与他血脉融合,显出大用,无数次危机关头,正是这药丹助他心狠手辣、无所不为,才能一次次保住性命。
他遇过许多人,他甚至不知对方名姓,不知对方是好是坏,或许那人与他一样手染鲜血,亦或者那人良善无辜,可他为了名誉、银钱,为了自己活命,每每都毫不留情,剑和手,都沾满了血。
而所谓冷酷无情,入血入肉,其实并不入魂。
他是苏孟辞,亦是这一世的——夜云轻。
即便血肉与前世无异,可他心魂仍是苏孟辞,因而他常常觉得撕扯折磨,一边因药丹抑制,极尽残忍,一边又尝得魂灵深处的动容。
好在时间长了,心肝便愈来愈硬,所能承受也越来越重,渐渐便有许多事情,做得眼也不眨了,亦有许多冷言冷语,随性脱口而出,只是某些时候,药性稍退,他才会挣出药丹束缚,流露浅浅真情。
那症状通常在他疲惫虚弱时显现,比如他困倦、酒醉、生病之时。所以他不敢再喝酒,即便身体不适,也一定避着旁人,以免露了破绽,使人生疑。
他之所以知晓这点,是因为有一回,也是最初那回。他刚来这一世不足半月,伤病还未好尽,便受人相邀喝醉了酒,酒性又诱发伤痛,是夜他便烂醉如泥将自己的师弟夜南风搂住,悔不当初地道起歉来,说自己冷漠刻薄,受人照料还不说一句好话,不仅如此,还将他对师弟的感谢感恩以及爱护爱重,都结结巴巴说了许多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仍记得当时师弟惊诧无比的模样,被他抱得铁石一般动不敢动,以至耳尖滴血,两面霞红,而后终于落荒而逃,甚至第二日,也不来照料他了。
那件糗事说来已过去六年,他却难以忘怀。
并不是自己惧怕出丑,只是他这种出丑,简直是犯病一般,教旁人看他,如看活人被鬼魂夺舍。
试想,若一位身高八尺、体壮如牛、满身黑毛的大汉,醉酒之后却如小家碧玉一般矫揉造作,岂不让人一身鸡皮?
那他夜云轻平日冷酷、冷漠、冷淡,无情、无义、无心,却竟然毫无缘由向人道歉、道谢、道许多好话,不也是一般离奇吗?
所以他再不敢喝酒,身不由己生病、受伤,也避着旁人,总之不能在神智昏昏的时候与人相见。
他这几年的状况,便是这般了,至于阴阳镜——
初来那日他便受伤中毒,被师弟相救后昏迷数日,再醒过来,阴阳镜竟化作掌心大小躺在枕上,于是他便把阴阳镜当作坠饰系在了梅骨刀上。
他是个杀手,算一算摊一摊,自己日日不是去杀人,便是被追杀。而他初来乍到,其实办事并不周全,故而六年来,阴阳镜数次帮他寻人、追人,亦助他隐匿、逃命。
虽说被杀之人遭此横祸,最该怪是背后买凶杀人者,可真正挥动屠刀的,到底是他们这些杀手。
即便有药丹助他动手时心无犹豫,可事后夜深人静,他也常觉惆怅迷茫,难以做到无波无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总要找些事做,于是偶尔,他去拜佛。
是的,一个杀手,人间修罗,竟然拜佛。
他心中已没有世俗善念,拜佛亦不为求赦罪,只是如他所说,找些事做,这样便能替药丹压下他心魂中的躁动。
夜云轻拜佛之事,也传得人尽皆知,说来可笑,常人拜佛是善心,而他这样的屠夫拜佛,却更显无可救药。
没想到他不过遵从本心做了这一件事,就给自己又添了分骂头,实在名声更臭。
不过他重活一次,也不是为了好名声。
他这世最对不起的人,便是他的养父,与养父的亲生儿子了。
可他来时,养父尸骨已寒,他也只岌岌可危救下养父生子,却不知那人现下身在何处,是否无恙?
他希望那辆车马,能把那孩子带离江湖,从此冷雨暗箭,再不近身,无论穷苦富贵,一世安安稳稳无病无灾就好。
当然,这只是他药丹还未尽数吸收时的想法,现如今,以他冷血无情,那人过得如何,他都毫不关心。
他只是要还账,这也是酆都大帝与那位尊神予他朱红药丹的本意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要他规规矩矩,把这世的账赎了,债还了,一世又一世,尽快把整整七世的罪都偿了。
他这一世,会做的一切善事,会动的任何恻隐之心,一定都是受阴阳镜指点,为了赎罪。
只是他并不知,自己接着还该做什么,除了自己养父的孩子,他又欠了谁的债?
他自己寻遍前世记忆,能想到的,另一个像是债主的人,也只有自己的师弟了。
可他前世,实在没有对这师弟做什么。
他只记得,是他这位师弟,这位平日里最缠他,最乖巧的师弟,在雨中提着剑,好似天下最委屈的人一般——来杀他。
他自然不会轻易给人杀,所以他与师弟交手,却在一个刹那,那人自己露了破绽,死在他的剑下。
可他到底不知,这人为何发疯杀他。
他只知道同一日,他的师父也死了。
后来的他,接替师父夜斐之位,成了十二楼新一任楼主,对内对外,比他师父残忍残酷得多。
在他的手段下,十二楼愈发坐大,再难有杀手组织能与十二楼并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一直杀人,酷爱杀人,直到再也杀不动人,才被迫“放下屠刀”。
这便是他的前世。
没有什么新奇,只是江湖中一时的翘楚,一方的霸主,他甚至没有什么桃色艳闻,除了血色,可以说是很刻薄无趣的一生。
而这一世重历呢?究竟会有多大不同?
这些事,他六年来想了许多次,却根本没有答案,阴阳镜也不给他答案,似乎现在,谁都给不出答案。
他的思绪被外头一阵呼唤搅乱。
“师兄!”
他倚窗斜望一眼,瞧见一位锦衣少年提着个小小食盒,腰胯银剑,玉带风流,正踏过水上石柱,意气风发朝高处这小阁走来。
十二楼总部凭栏台,矗立在岭南千峰百嶂中,有时云雾缭绕如在仙境,有时金光璀璨如登红日。
这一日就是个好天气,而他的师弟夜南风,像极了一只放出笼的金毛,在晌午日光下,被照得肤白如玉,长睫泛金,而那双恍如牵绳拴在他身上的眸子,更在天光下泛着揉碎的银光。
十几年前,暗器名家江南崔氏遭人屠戮满门,唯一的幸存者——崔氏本家最小的嫡公子崔凌意,被当时恰好路过的夜云轻给救了下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崔凌意入了十二楼,拜在夜斐门下,成了苏孟辞的师弟,也就是如今的夜南风。
苏孟辞不明白,把一个埋在废墟下,差点被烧成灰烬的孩子提了起来,算得上什么恩情?值得这人十数年如一日地对他好,把他当成亲哥哥一样的好。
只是因为这人曾是丧家之犬,无依无靠,而他拉过他的手,喂过他一口粥吗?
夜南风从前的金枝玉叶、家庭和满,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但他能想象,这人从前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是一种哪怕看着,也教人觉得热闹、喜悦、暖洋洋的生活。
难得这人能不被落差击垮,不被仇恨蒙蔽,还能与人为善,常带笑颜。
可惜在江湖之中,杀手之间,无人在意一个人的从前如何,无人会可怜你、尊敬你、夸赞你。
能活,便自己好好活,不能活,我倒可以让你解脱。
这便是他们与人相交的规矩。
夜南风已到了门前,他从来不会去迎,不会替他开门,毕竟是这人自己要来。从前已有许多次,这人在门外,在狂风大雨、冰雹冷雪下,矗立着等他。
而此时门开着,夜南风进来时,被风吹乱的碎发垂落眼尾,看着有些湿,只能是汗沾湿的。
他正要出门,便取了刀挎好,到门前去看了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夜南风却抓住他手腕,拉他到桌前去,打开食盒给他看。
“我今日下山,买了一些点心,从前在山下都没有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