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孟辞想不明白,自己如何走到了这一步,本该替夜南风解蛊,却自己假意中了情蛊,时至今日,竟要在水茫茫与夜南风大婚。
而自打唐突开始准备婚事时起,他便眼皮直跳坐立难安,俨如偷情事发将被捉奸在床一般。
他不该畏手畏脚,也从不胆小怕事,可想到戚无别会从旁人口中听说他的风流事时,他好像看见腥风血雨中,自己才是一把捅人心窝的刀子。
但他又想,江湖中的事不见得传得那样快,更何况是他这人的小小私事。
或许戚无别十天半月都不会听说,知道时这事已尘埃落定,连蛊虫都被他解了。
这样想着,姑且睡了几个安稳觉。
但萧夙只盼他寝食难安一样,不仅在水茫茫内大张旗鼓地准备着,还要下帖宴请各门各派,他只得抓着师弟衣袖,忧心忡忡说自己仇人无数,不想把婚事大肆宣扬惹是生非。
夜南风连日来欢心雀跃、心满意足,当然对他言听计从,丝毫不管萧夙的暗示挑拨。
得益于此,他总不怕自己成婚的请帖送到戚无别的案头了。
如此又睡几个安稳觉,终于到了成亲当日,这期间他只知戚无别多次历险、数度受伤,想来无暇他顾,听不了什么流言轶事,否则也不会毫无动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水茫茫这等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几日功夫就装点得红绸漫天喜色遍地,真有些欢庆意思。
他穿了绛红的男子婚袍在婚堂后等候,冷风扑面,他仰头望着清冷天色,却觉得先前心安无影无踪,反有种直上眉头的难安。
他想回房取阴阳镜来看,若今日真有什么意外,自己也好早做准备,可却有人在此时唤他:
“师兄。”
他一转头,突觉天光都明朗了几分。
夜南风一身红衣立在檐下,盈盈浅笑少年天真,好像风雪冰霜后,春色里的一树桃花。
“师兄。”
夜南风又唤他,有些羞有些怯,红着耳朵朝他伸手,明眸惑人,泪痣可爱。
他恍了一阵,直到师弟指尖被冷风吹得粉红,才回神递手。
夜南风立即把他拽入怀中,不舍得用吹凉的手碰他,臂弯一紧把他两手夹在腰间暖着,一边如此体贴温柔,一边又埋头在他肩上,孩子气地“师兄”、“师兄”喊个不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怎么了?”
“我像在做梦一般……”
他扶着师弟手感奇好的细腰说:“怎会是梦?”
夜南风哼唧一声,在他肩上摇头,“师兄不懂,我是美梦成真了。”
“那还不好?”
“就是太好,才害怕……”
他正想问害怕什么,便有人来请他二人过去,夜南风这才抬头,两眼一垂,勾人地望了他一下,然后才牵他走。
萧夙在屋内等着,一见他们进来,便拿笔沾了沾墨,要他们去签婚书。
“虽说江湖中人不拘俗礼,可婚书还是要有,日后争执起来,也算一个凭证。”
萧夙话里带刺,他听得明白,可夜南风却毫不在意,仍旧满心喜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夜南风领他上前,签好了自己的名字,才将笔递给他,他接了过来,瞥了婚书一眼,落笔时夜南风却问:“师兄真的想好了?”
他仰头撞进师弟眼中,这人分明知道他中了情蛊,待他却与从前一般无二,甚至更加全心全意呵护备至,并不因情蛊对他肆无忌惮,以致他突然想到,大概这人真能做到誓词里的白首不离、相濡以沫。
只可惜了,他做不到。
他对师弟笑道:“我喜欢你,难道还会三心二意?”
夜南风眼底一红,傻傻一笑:“我也喜欢师兄,只喜欢师兄,最喜欢师兄……”
师弟笑得恍人眼,他趁机埋头抄了誓词,签了名字。
萧夙拿去收好,说着:“如此一来,可有明证了。”
他对上萧夙不怀好意的眼神,也只能眉头微皱。
夜南风悄悄牵了他的手,门框却被人一敲,两人一道望去,见明思终捧着个螺钿漆盒,木然地站在那儿,没有进来的意思。
夜南风面露喜色,对他说了声:“师兄等我一下。”然后便去接了匣子,转身时明思终却突然开口:“小主人真要和仇人成婚?他手上可沾了老爷夫人的血,小主人不怕亡魂喊冤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夜南风脸色骤变,“那些事和我师兄无关!”
“就算他撇得干净,小主人,你父母亲人泉下有知,难道甘心见他入你宗祠?仅凭他姓‘夜’,崔家就该与他不共戴天,小主人如今,要让崔家满门死不瞑目吗?!”
“够了!”夜南风怒喝一声,尽力缓低了声音说,“你可以走了。”
“小主人……”
“你可以走了!”
明思终一脸悲愤哀伤,用最毒辣的眼神瞪了他一眼,但仍不肯退让。
夜南风甚至不愿回头看一眼,念在多年主仆情义,才多说了一句:“我也姓‘夜’。”
这轻得风一样的话,险些让明思终喘不上气来,他扶着门框堪堪站稳,花白乱发扫过昏花泪眼,茫然地倾身还想开口,却被那背影冷得吐不出半字来。
苏孟辞在一边看了许久,倒并不在意明思终那老头,甚至不知道明思终是几时离开的,萧夙又是何时出去的。
夜南风埋头站了很久,久到他不得不亲自上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室内只剩他二人了,夜南风声音里多轻微的颤抖,都清清楚楚传到了他耳朵里。
“师兄,对不起……我不该让他来。”
他摇摇头,满口道:“没什么好道歉的,恨我骂我的人多得是,他这几句话当真不痛不痒。”
夜南风却更不肯抬头了,“不一样!他与我熟识,可连他都对师兄如此,是我的错……”
他其实不懂师弟为何连这等小事都如此挂怀,可又不得不耐着性子柔声劝慰。
“难道你一人信我还不够吗?世人都议论非难我,只有你知我懂我,不是更好吗?”
“那样当然好!”夜南风猛地抬眸,喜出望外又骤然冷静下来,“可那样对师兄不公……我不想师兄受一丝委屈,我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师兄。”
夜南风说着把他的手牵到身前,捋着他五指,他正觉得痒,指上便一凉,定睛一看,手指上多了个精巧指环,通体明金只镶了白玉装饰。
“这是?”
夜南风眼睫急扇,软声说:“暗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狐疑地看着夜南风的脸,“只是暗器?”
夜南风满脸红霞,实话实说:“也是家传的信物,银库武库的钥匙……”
他先是诧异,又突然想到江湖早有传闻,崔家代代都是夫人做主。
夜南风急忙解释起来:“它也确实是暗器,虽不如大宗物件杀伤力强,但胜在精妙,哪怕力弱,也足以靠他自保。我想把最好的东西给师兄,我现在也只有这个了,虽然和我爹娘在时相比,它显得一文不值了,可师兄放心,江南的银库武库,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慢慢填满……”
他突然指尖一颤,喉中堵塞。
这番话正是明思终苦等的,却又是最不能让明思终听见的。
血海深仇都不能让这人幡然醒悟,儿女情长却让他矢志不移,明思终若在此,怕要痛心疾首,郁结难平。
“师兄……”
夜南风突然出声扰乱了他的思绪,他一回神就见师弟惶然地望着他。
“我知道它现在配不上师兄,师兄不愿戴,也无妨……我绝不会再让师兄受一丝委屈,它不过寸点明证,哪怕没有,我一样言出必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一怔,这人如此谨小慎微患得患失,似乎忘了他中了情蛊一般,这一点教他没来由地心绪不宁。
但他很快回神,不露一丝破绽地笑了笑,摩挲着手上指环说:“没有的事,你把它送我,我很高兴,就算你想要回去另送他人,我也不还了。”
“只有师兄能戴它!”
对着一句玩笑,夜南风也立誓一样答得这样认真,然后牵着他的手看个不停,“日后我再教师兄用它。”
“好。”他笑着应下,然后便被师弟捧起脸,轻轻亲个不停。
他看着夜南风沉迷的眼神,却想起了萧夙不怀好意的笑容。
他多少懂得萧夙对他师父的感情,而夜斐是死在夜南风手上的,对夜南风,萧夙绝不会有半分好心……
夜南风此时越是诸事顺遂,他便越觉得不安,也只能暗下决心——
解蛊一事迫在眉睫,绝不能再拖了……
离佳时还有段时间,这半个时辰,他思绪纷乱,度日如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师兄弟再露面时,已是宾客满堂了。
他好不容易熬到吉时,可真到了眼前,又突然紧张起来,好像一只暴风雨前的蚂蚁,天色也不知何时开始,与他的心情一样昏沉。
夜南风牵他一路朝礼堂过去,他心慌地满院打量,没见着眼熟的人,望去门外,也无风吹草动。
他和师弟携手穿过如云宾客,在一片笑闹声里,肩并肩立在厅堂上。
所谓拜堂,也只是走个过场,他二人双亲不在,高堂处也只是几把空椅。夜南风让明思终从江南取了那枚指环来,也是想让这老仆做个见证,可是他那样态度,只能作罢。
萧夙请来的主婚人在旁边说了许多祝词,他都听不进去,只觉得耳边吵闹不休,心里惶恐不安,又怕夜南风看出端倪。
时间过得极慢,他越来越心不在焉,总有种暴雨临头的压抑之感,忍不住四面八方地张望,像在找人。
不知过了多久,夜南风唤了他许多次,他才回过神来。
“师兄。”夜南风红着脸提醒,“该拜堂了。”
他分神太久,根本没听到诵唱,便被夜南风牵了转过身去,对着门外青天先是一拜,紧接着又是一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二拜高堂——”
他晕晕沉沉,四肢发软,虚着身子又转到背后,稀里糊涂惴惴不安地再来一拜。
身后隐隐有些响动,但乐声太大,他也懵得听不清楚,抬头时却在满屋红绸喜字下,看见萧夙突兀一笑。
“夫妻对拜——”
这声高诵振聋发聩,海浪般把他推到暗沉高空,这空落落的感觉让他手脚冰凉,胸口似有尖锥一扎,他下意识想翻身遁逃,却有双温热的手牵着他平平稳稳侧转过身。
夜南风温柔至极地牵着他,和他四目相对,浅浅一笑。
他看着师弟的脸,周身一切一时都像被风搅卷的云雾一样朦胧虚幻。
有什么似有若无的力道,催促着他快些拜下去,他却眼前一花,呼吸急促浑身大汗,难以动作。
“师兄?”夜南风面露担忧,上前想要抱住他。
他按下师弟的手,自顾大汗淋漓地急喘,这时厅外一阵骚乱,人群中有谁惊呼出一个名字,那声音寒风利刃一般,倏然冲散了笼着他的庞然巨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一瞬间就抬眸望去,一眼看见阴郁天色下,两道人墙间,一人提剑站着。
“夜云轻……你就是这样等我的?”
这一声好像断头台上斧铡一落。
心里有口寒钟狠狠一敲,震得他遍身余波,颤麻得难以动作。
眼前尽是他急促喘息时呼出的淡淡白雾,人群议论纷纷,也有白雾阵阵,只有那人,周身没有一点雾色,好像被寒风穿透了、冻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