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孟辞从未如此疲累,一身血水半干不干,像全身结了层痂一般难受,而他在灰暗天色,蒙蒙细雨中独自走着,恍惚觉得人世间竟与他那样遥远,周围衣着各异神情不同来往穿梭的男女都是活着的,只有他一人是死的。
只他一个孑然一身,格格不入。
他也不知自己在往哪去,走到一处地方时人头攒动,似乎看见了几张熟面孔,众人的衣着也有些眼熟,但他没一点儿力气思索了。
他见着一盆盆血水端出,竟没来由一阵心悸,脚步自己追了上去,巧的是面前人墙恰好在他面前分劈开来,留他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撞上正到门前取药的北胤时,他才猛然惊醒,知道屋内人是谁了。
也正是这一刻,他才明白什么叫心关失守,亦知道这副身躯若没了神丹坐镇,该是怎样的肝肠俱软了。
北胤面露惊诧,但目光并没有在他湿红双目上停留太久,接过旁人递来的巾帕、药瓶和针线后,便一侧身,显而易见地请他先进了。
他脚底有些发软,看着地上血迹斑斑仍觉得难以置信,那人要以身犯险中蛊设局时,分明胸有成竹,得手后亦神态自若,轻而易举将萧夙逼到绝境,为何又伤得如此厉害?原来伤得如此厉害,竟然伤得如此厉害,难道自始至终都在逞强吗?
那张没有床柱碍事,没有床幔遮掩的长榻被染得一片鲜红,除了北胤外,床边只有一个疤脸男子。
戚无别双眸紧闭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得毫无生气,遍身水痕却混着血染成薄粉色。
他走到床边时,叶不凋正把薄被从戚无别腰上掀开,看到那猩红血污中剖开的皮肉时,苏孟辞险些觉得这不过是酆都地狱中一种折磨人的酷刑,之所以教他看见这样的景象,只是因为这一刻的心如刀割,比剥皮油煎还要痛苦。
他一动不能动,戚无别即便睡着,那张脸也杀人一般俊美,这人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脸,一遍遍对他说了许多次喜欢,却在为他丢了半条命后,被他抛在了身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绝情神丹药性正浓的时候,苏孟辞自信心如铁石,无论是色相还是衷肠,都不能动他分毫,可今时今刻他才明白,情爱之事与善恶因果一般,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从前压下的心动喜欢,全在药性褪去后报复般地汹涌而来,他从没有一刻断情绝爱,不过是扬汤止沸而已。
二人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桩事,同行的每一步路,一次次四目相对、缠吻拥抱、颠鸾倒凤,都挡不住地在他心上重忆一遍,或轻或重任一丝心动神摇,都变本加厉不分先后地涌入神魂。
他的心一时胀大一时痛缩,来来回回苦不堪言。
外人看来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对他来说却煎熬无比。
等胸中痒痛酸胀稍稍平静,他才气喘吁吁缓过劲来,刚拖步上前,就被一只湿烫的手牢牢攥住,他浑身一颤,低头却见戚无别面色痛苦地隐隐挣扎,分明未醒,却抓着他嘶声沉吟着什么。
“肝脏腹腔伤得厉害,好在七坛主内力深厚熬得下来,若不取蛊虫还不至于这样凶险,可七坛主坚持要取……”
北胤已银针穿线,要替戚无别缝上腹部伤口,可戚无别即便昏迷着,时不时仍奋力挣扎。
他立即坐在床边,一手与这人交握着,一手按住他胸膛,这才听清戚无别气息奄奄在唤他的名字,登时两手乱颤,险些按不住人,使北胤都匆忙停手,取了巾帕来捂住戚无别汩汩冒血的腰腹。
他不敢分心,即便虚弱发颤,也要挤出股力气来把人护好,同时贴着这人额头应着那些呓语:“没有、没有丢下你……忍一忍,别动了……”
他也不知能不能有用,但戚无别确实乖了许多,仍低低念着他的名字,可无论北胤缝针时看着有多疼,这人都不再挣动了。
待北胤收了针剪了线,替戚无别擦去血污,又在这截细腰上裹紧白布,他才敢放松,但右手仍被牢牢抓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看着戚无别明显凹陷一些的小腹,即便这人一直腰瘦,也不该是这种样子。
他一仰头,北胤便知道他要说什么,虽然不能隐瞒,却说得轻描淡写:“和旁人的肚烂肠穿比起来,七坛主伤得并不重了,养些时日就能好。”
他点了点头,再说什么都显得苍白,何况他实在没有力气,便不多说了。
北胤将床榻收拾干净,唤人取了干爽衣物备在一旁,见他被戚无别握着手不好动作,便不劝什么,只问了问夜南风的状况。
即便救回了夜南风性命,但总还是要懂医术的人在旁照料,北胤想不通一个必死之人是如何捡回条命的,但也不至于怀疑是他神志不清在胡说,只当是自己医术不精而已,答应了会找人帮他照看夜南风后,便留下伤药退出门去了。
他精疲力尽,自觉一闭眼都能睡到入土了,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入睡,好容易挣开手来换了身衣服后,便试着拿阴阳镜来治一治戚无别,可惜并无用处。
不能治病救人,他也不肯闲着,衣不解带地彻夜照料起来,见戚无别双唇干裂却喂不进水,只得自己饮了温茶,将人脸对脸地捧起,用嘴哺喂了下去,后半夜北胤来送汤药,他也不得不故技重施。
戚无别大概疼得厉害,所以时时挣动,一身湿汗擦了又淌,他拿着帕子替戚无别擦去额角细汗,把一缕缕湿发撩开,看着这人安稳一些的乖静睡颜,理所应当地想到,自己不是头回似此一般地照料戚无别了。
当初山中小筑,养父旧居里,他也是这样照料重伤的戚无别的。
不知道对戚无别来说,那日和今日,哪次更痛一些,但那时的戚无别,还会唤着“疼”,不讲道理地抱他咬他。
他突然,突然眼睛一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时的戚无别是为了救他,分明隔着血海深仇,分明恨了他整整六年,却毫不犹豫地为他又断了一次臂。
而今日的戚无别受了这样折磨,只是因为他想救夜南风,此时他才感同身受,明白戚无别该有多么伤心难过。
他真想戚无别像那时一样,醒来抱着他不放,恨他怨他,把一切都怪在他身上,毕竟他确实该骂,直到今日他才明白,戚无别早在那时,就把满腔痴情全送了出来。
他当初胸中药性不比今日多,却远不及今日看得清楚彼此真心。
在山中小筑服下第二枚绝情丹药时,分明满心满口的苦涩,他却全然不懂,直到如今才想通。
有些东西浮过心头,即便自己不曾看清读懂,可雁过留痕,总有幡然醒悟的一天。
如果他早早看清,便不会有后来那么多彼此折磨,他虽因此还清了债,可戚无别却白受了许多煎熬,那些情欲翻涌、噬骨之欢,对戚无别来说却是穿胸毒药、苦不堪言。
这样一想,怎能说是偿清了呢?
这些债,欠得糊涂,还得更加糊涂。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把人照料到天明,中间禁不住栽倒过几次,弄痛了戚无别,听见几声嘤咛,坐直后却见戚无别并未转醒,眼中每每失望至极,神情也愈发憔悴,即便如此,他也不肯换旁人接手。
青白天光从窗棂漫入,他看着天亮起,分明想着起身开窗透气,可脑袋一坠一坠点了几下后,渐渐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甚至没听见榻上轻微响动,等人好像在梦中从万仞高峰一坠而下,浑身一颤惊醒过来时,却正好撞在一片暖热胸怀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是梦?……”
他稍稍仰头,一点点把那张美俊面容印入眼中。
戚无别苍白憔悴,鸦发散乱,赤裸身躯有些汗湿,人像出浴惊梦一般,眼帘只启了一半,长睫掩映下目光迷蒙。
他才把戚无别看过一眼,后背和腰上的手臂就渐渐收紧,苏孟辞突然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每一寸血肉肌肤都活过来一样叫着疼,以致他忍受不住,竟伸手环住戚无别,身体又疼又累地颤抖起来,只想往这人怀里埋得更深。
他真的好累……
而此刻他好安心,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说,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待着。
心口的疼还未淡去,最是药性微弱的时候,他却觉得正好。
戚无别气息粗沉,痛得厉害却抱他横坐到自己身上,不顾腰腹细布上渗出的血迹,只想把他越来越紧揉碎在怀里,怕他反悔怕他逃,怕方才从他眼中看出的那抹显而易见的柔情,其实不是给他的。
但他实在不想放手,绝不放手,哪怕这是一场梦,他也要拽着这梦醒来。
可怀中人一声闷哼却让他猖獗的心思陡然跌落在地,被自己懊悔地踩了个稀碎。
箍着自己的手臂松了,可苏孟辞自己却不松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很痛?”
头顶的声音很轻,却仍遮掩不住虚弱和嘶哑。
他习惯性就要否认,心中软热却让他点了点头。
“哪里痛?”
戚无别立即放开他,握着他肩膀将他扶起,自己伤重得冷汗直冒,却埋头轻声问:“哪里痛?让我看……”
他的伤痛早教黑白无常取去大半,剩下的实在不值一提,反倒是他看见戚无别腹上渗了血,便立即想起身。
戚无别却因他一动慌张地将他搂住,见他盯着自己腰肢,便抓了他的手捧到脸侧,贴着蹭了蹭。
“我没事,一只虫子熬死别人容易,熬死我可没那么简单。”虽然北胤说了可以让生蛊在体内多放一会儿,但他还是毫不犹豫把蛊虫挖了出来,有天大的益处他也绝不想留。
“我知道……但你不要动了,也别用力,我去叫北胤来……”
他坚持要起身,戚无别却不听话地将他拽住,他刚一抬头,眼前的光亮就被挡得一丝不剩,微张的嘴被堵了上。
戚无别有些低烧,口腔内烫得厉害,舌头探进来时像团火一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水声黏腻响了好一阵,快要把他嘴里血腥舔尽了,戚无别才抽出去,舌尖牵出的黏丝都有些血色。
又把他的手牢牢攥住后,戚无别暗红的两眼不仅不觉得满足,反而因为他的关切而患得患失。
“我真怕这是场梦,我从前也做过这样的美梦,可梦里越好,醒了就越冷越痛……”
腰身被箍紧,虽然有些疼,但苏孟辞却没有阻止,不仅任他搂着自己腰,攥着自己手,还安慰道:“这次不是梦了。”
可戚无别仍神情痛苦,他痛不欲生时快要失去意识时,却清清楚楚看见这人朝夜南风扑去,只是忆起便剖心一般痛。
“你知道你回头找我、在我身边,意味着什么吗?”
他浑身烧烫起来,心已在胸膛中乱撞。
“我不想会错意,更不想逼你强迫你,即便确信你眼里心里都有我,我仍要听你亲口说,心甘情愿地说。我早就说过想要你的心,别无他求,时至今日依旧如此到死也不会变,你从前说你没有心,现在呢?你把它……给我了吗?”
戚无别的手托在他背上,掌心正对他心口。
他两眼湿红,奈何向来嘴硬更说惯了假话,再不愿心口不一,于是直接把戚无别右手拉到自己胸前一按,让这人两手一前一后,把自己胸膛里跳动的东西牢牢握住,就像他一直以来被前堵后追一样。
戚无别期待万分,却不敢轻举妄动,两人四目相对、吐息交融,渐渐心跳都融在一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真的,真的想要它……”
果然什么灵丹妙药,都决管不住人心,他看似心魂荡漾,却是此世今生头一次自作主张,不受旁人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