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嵩提着个食盒,快步行走在宫道上,进殿的时候,掸了掸袖子上的湿痕。
脱了鞋,只着袜踩在冰冷的地砖上。一眼便看到了面色苍白,眉眼倦怠,坐在被褥间的少年天子。
少年腿已经好了泰半,不过依然是肌肤胜雪,脸颊泛着病态的潮红。
这一日倒没阴阳怪气地问王后的动向了,竟然破天荒地地在处理政务。
张嵩堆出满脸笑来,端了食盒上前道:“陛下还不睡吗?”
“王异,”牧临川冷笑着往地上砸了卷竹简下来,“孤早晚知晓他定要与堂兄勾搭在一处。”
张嵩忙上前捡起竹简,展开一看,只见得“湘州刺史王异”这明晃晃的六个大字。
思及湘州与荆州之间那暧昧的地理位置,张嵩不寒而栗道:“王异与长乐王殿下——”
“他既然想要这王位,孤给他就是了。”少年眼里闪过一阵厌恶之意。
张嵩心中陡然一惊:“陛下慎言。陛下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王后考虑。”
“你当牧行简想篡位,是孤想阻止就能阻止得了的吗?就算孤累死在了这些案牍之中,也阻止不了他。”
牧临川倒是从容,揭开了食盒,夹了一筷子肉送入口中,嚼了嚼。眉眼看不出丁点儿惧意来,甚至还隐隐有些兴奋。
他就等着这一天到来,这几乎使他为之战栗。
“孤这些年杀了不少人吧,又起用寒门。”
牧临川微微一笑,“这些高门可是恨孤恨得要死。”
牧行简重名教,与这些门阀士族可谓是勾连深受,你侬我侬,颇为暧昧。
他几乎能想象出,牧行简若起兵,一众门阀士族定然是持暧昧态度,拥牧行简入京。
大厦倾颓,只在朝夕之间。
而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他好奇,牧行简会用什么法子杀了他,为此心脏鼓动不休,激动得浑身战栗。
“嫂嫂此番进京,也是受了他的指使,他倒是狠得下心来。”大部分时候,哪怕面对顾清辉,少年也依然保有六七分的冷静和理智。
“这肉不错,送一盘到桂宫去。”
张嵩低声:“喏。”
众人只当牧临川对自家长嫂存了些不清不楚的心思。
可没有人比他清楚,牧临川或许只是将对先王后的感情转移到了顾清辉身上。
昔有颍考叔舍肉遗母,汉文帝目不交睫,衣不解带,为生母亲尝汤药;李勣其姊病,尝自为粥而燎其须。
这一件一件,一桩一桩,并不似男人对女人的情义。
张嵩模模糊糊察觉到牧临川对先王后——牧临川的生母有种近似扭曲的感情,却又不敢深想细想。
“对了,陛下,王后那儿……”
这眼看着已经过去快三个月了,禁闭已解,可王后竟然真的就没踏入过昭阳殿半步。
牧临川沉默了半晌,忽道:“……连给人当狗都得靠做梦。”
张嵩:???
少年忽然掀起薄被,套上了高齿木屐,往外走去。
“陛下这是?”
牧临川面无表情地停下了脚步:“去给人当狗。”
……
大雨倾盆而下。
累累如贯珠,落在地上溅起一阵飞琼碎玉。
拂拂伸出一只手,挡在脑袋前,另一只手提着裙子,一路狂奔。
内心几乎快斯巴达了。
这是何等运气!被牧临川关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出来遛个弯竟然就天降暴雨。
雨雾蒙蒙霭霭,隐约可见攒尖顶方亭的轮廓,亭前云雾缭绕,亭面如山峦起伏,一眼望去又如蓬莱仙阙。
拂拂眼睛一亮,大雨天碰上个亭子那简直就是真天堂好吗,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
亭如伞盖,挡住了瓢泼大雨,拂拂飞快地甩了甩脑袋,像只甩水的小狗,懊恼地跺了跺脚。
衣服湿透了。
提起袖子,拧干了两只袖子上的水,耳畔却忽然传来了一句低沉的男声。
“微臣张秀拜见王后。”
拂拂一愣,吓了一大跳。这才意识到原来亭子里还有一个人。拧着袖子的手就这样尴尬地僵在了原地。
“呃。”拂拂磕磕绊绊地问,“张中丞?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亭子里的人正是张秀无疑。男人坐在靠里的角落中,眉眼半敛,仔细看袍脚也被淋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