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黄金瞳
……
我望见蜂崭新的面貌从白光中浮现。
我描摹那张我无比熟悉又从未见过的脸,从他的复眼,外骨骼,下颚位置微微探出一点儿的口器里窥见陪伴我朝朝暮暮的灵魂。
我是想多看一会儿的。我知道看一眼少一眼了。
也许正是出于这样的念头,视觉成了我弥留之际最后保留、最晚失去的东西,我奋力地睁大眼睛,如同我奋力地向他伸出手去。
让我摸一下。
让我再摸摸他……
摸摸他像是要哭出来,非常需要我爱抚的面颊。
但我没能伸出手去,也没能睁大眼睛,我早已失去了控制肢体的能力,如同失去了继续拥有蜂的可能。无可奈何,无法挽回,无能为力。
渐渐沉重的眼睑就像封锁陵墓的墓门缓缓落下,最后一丝光线也缩入我合拢的眼睫间。那一线微光,和我的视觉、我的神智一起泯灭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世界归于沉寂。
我安详地死去了。
在这一刻,不能抚摸他的些微遗憾也烟消云散。我心中什么也不剩下,什么也不保留,我归于原始,归于荒芜,归于本质。
于是我没有遗憾,没有牵挂。
唯一的惦念继承了我的所有,我活着也不能给予他更多,我死了或许反而能给他自由,让他从我这个自私地把他带来陌生世界的独裁者身边解脱。但他究竟是否会解脱,我再无法知晓,也再无探究的念头了。
…………
……
混乱中,战斗中,在所有人都不曾察觉的时刻……
倘若有足够强大的人能打开图鉴,就会发现,名为‘诺莫·温’的个体身上,某行字悄无声息地闪烁了一下。
[梦魔的八小时限定幸运祝福,高等恶魔给予的祝福,不多,但聊胜于无……]
这条祝福从暗紫色迅速变为浓郁的亮粉色,后面所有的描述像是被地狱之火烧尽,从微微泛黄焦枯的底色上浮现了新的字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只高等恶魔投来了注视。]
然后烟花似地绽放消失。
一场风暴的形成,只需要一只蝴蝶振振翅膀。
……
我昏昏沉沉地漂浮,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心中却并不害怕,有的只有安宁,恬静。不思,不想,不念。
如同回到母亲的子宫,重归无知无觉的精卵,泡在摇篮一般的羊水里浮沉。
在凡世行走的躯壳不再束缚我的灵魂,我赤裸裸地去,又赤裸裸地回来,人间加诸于我身的枷锁,一切伦理道德,规法戒律,荣华富贵,生老病死,全都远离了我。
我品味到清澈洁净的气息,涤净我的魂灵,就像原本拥挤的房间被搬空后才能发现它原来如此宽敞,我此时才惊觉‘生’纠缠于我的罪孽,多少污泥因我活着而玷污了我,沼泽中多少泥手拉拽着我的双腿,让我无法挣脱。如今我忽然,我终于,我摆脱了它们,通过死。
我是人世淤泥中发出的芽,在死亡的那一刻得到了超脱,我从沾染罪孽与灾厄的污浊肉身中回溯,如同叶缩回脉,脉缩回茎,茎缩回枝,枝缩回干,干缩回芽,芽缩回种子……我从成人回溯成少年,孩童,幼儿,胚胎,回到我的灵魂扎根肉身之前。我又变成了最纯净洁白的灵。
我脱下人世裹在我身上的人皮,如同揭开一座大山,我如释重负,而后才明白生而为人需要背负的重担。只是我从出生起就被裹挟其中,我不曾体会轻盈的感觉,所以活着的时候自然也意识不到肉体的沉重。但现在我走过了生的终结,进入死的起点,拨云见日,刹那间顿悟了生和死的真谛:
生即是有罪。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死才是纯洁。
生只是短暂的过程,死才是原初与终极。
死亡是万物之源,是万物之终。在生之前,所有灵魂都是死的模样,在生之后,他们重归于死的形状。
沾染过的污浊终会涤净,装点过的华容终会褪色,千帆过尽,重归于死。
他们——即是我,我即是人。我从死出发,走过生,走到死。
从人世走过一遭,然后回到我的诞生之地,回到我该回的地方,我的容身之所,我的归处。
我不禁露出了微笑。
一床被子盖到了我身上,轻柔得就像照顾刚出生的婴儿。那被毯是云朵做的,团出来的被窝柔软、舒适,窝里有我所爱的一切芬芳。
我干净地、惬意地、餍足地陷入云中,散在我脸颊边的发丝顺滑得让我自己都想蹭一下。我真的蹭了,我抓住了一缕长发,如同抓住一缕月光,丝滑得要从我指缝里溜走。它真的溜走了。
我感到有只手抚了抚我的发顶,又把唇印在我的额头上,然后亲我的眼睛,鼻子,面颊和嘴唇。
上一个这么亲我的人是我妈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长大后她就不亲了,只会一把掀开我的被子,让我赶紧滚起来去上学。我爸在楼底下狂按喇叭,说我不快点上车就是我扰民,但最被扰的就是我。
好吵。
我不得不爬起来了。
而后我听见上课铃的声音,跟催命似地唤醒了我奔跑的基因,我DNA动了。
我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背着书包冲学校大门口狂奔,我爸从车窗户里探出头给我加油,保安远远地看到我,就给我打开了不锈钢的电动伸缩门。
早自习的铃声还在响,远远地传来朗朗读书声。我望见雪白的四四方方的教学楼和它的尖顶,楼身写着几个鲜红的字:距离高考还有7天。
我双手拉着双肩包的背带,让书包紧紧贴在我背上,呼呼地跑。
“娃儿啊,快快再跑两步!”大腹便便的保安老头冲我摆手,“我刚看你班主任上去了!”
我拔腿狂奔。
但我跑得好慢,身体好沉重,跑得我好累。
我跑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不由得想。
反正迟到了吧,跑再快也是迟到的,我着什么急呢?
这么一想我就不急了,改为慢悠悠地往学校里走,电动伸缩门为我打开一人通过的缝隙,门头机箱上的小LED屏滚动着红色字样:
入门平安,欢迎光临。
我又看了它一眼。
啊……
不该是出入平安吗?
这点念头刺了我一下,然后和我先前的所有念头一样转瞬即逝,我很快忘记它,向门内走去了。
教学楼上写着:距离高考还有6天。
我看着它,它又写:距离高考还有5天……
那我得……快点进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啊,真是一点求生欲都没有啊。”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从我背后传来。
我下意识地:“什么?”
“求生欲。”
那个声音说。
“死亡究竟给予了你怎样美妙的梦境,才让你迫不及待地奔向祂的怀抱?”
“求生欲……”
我有些恍然,有些懵懂,脑海里就像被一条线轻轻拽了一下,从融化的大脑皮层褶皱里勾出了个念头似的,而后我下意识地说:
“我已经死了,什么求生欲?”
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学校,伸缩门,保安,都不见了。
我像是被突然从温泉里捞出来一样,整个人哆嗦了两下,一个念头终于从我的CPU出发,进入了我的显示屏,我猛然反应过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没有父母,没有学校,什么上课,什么迟到?
——我已经死了。
眼前所有场景化作无数彩色光线往我前方飞梭,仿佛遥远的地方有个黑洞在吸它们一样。它们越过我的肩向那一点奔去,我就像站在哆啦A梦的缩小隧道前,面向彩色光线汇聚的远点。
“你是死神吗?来收割我的灵魂?带我去地狱吗?”我呆呆地望着远方,“地狱……是那里?”
“如果你希望,那就会是。”那个声音说。
远方收束彩色光线的黑点在不断飞梭的光线中央岿然不动,如同一座守门雕塑,一扇等待我打开的门。
“你不会下地狱的。”那个声音又说。
我说:“可我是个无恶不作的人。”
“为他人牺牲的人会上天堂。”那个声音说。
“牺牲。”我轻声喃喃,“所以我为之牺牲的对象在圣神的庇护中吗。”
毕竟不是为谁牺牲都能上天堂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得为圣神庇护的人牺牲,这份牺牲才会被认可,得到天堂的入场券吧。
我很快又想到:圣神庇护下的人,一定能上天堂吗?
也不一定吧?
“如果天堂有我的席位。”我说,“那我能换他上去么?”
他……
……他并没有做错过什么。
他来到这个世界是因为我,他犯下的所有罪恶是出于我,这份罪责理应归根于我。
我做过很多错事。
烧杀劫掠,我占其二。
杀人者人恒杀之,我杀了人,自然也会被人杀。这个世界本没有给予我当好人的机会,纵然再来一次我也只能选择做个坏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但如果坏人都会下地狱的话,那我想这个世界也没有那么糟。
我向前迈出了半步。
只有一点,或许我略有些遗憾:遗憾于不能与他重逢。
嗯……
……但‘他’是谁?
这点思绪,这点疑惑,如烧尽的火星,悄然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