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乌云浓重到了日夜难辨的地步,即便一路打了伞,他二人仍湿了衣发,身上虽无伤口,却有阵阵刺痛钻刺皮肉。
这些刺痛竟与醉酒、流血一般,让他胸中那枚丹药祛了药性。
也正是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能用毒雨杀人的萧夙,为何只做壁上观,却不与他交手。
因为正有十数帮盟倾巢而出,密不透风布了天罗地网要来杀他,水茫茫不过是其中之一。
在众志成城声势浩大的江湖联盟面前,他不过是蛇虫鼠蚁,任他狡猾藏匿,也逃不过铺天盖地海浪淘淘。
他们就是在造这样一道浪,等着一浪拍下,高高在上看他的尸体漂上岸来。
不必冒险,不用脏手,便可高枕无忧替天行道,这样的事,谁不乐意干?
雨越来越大,联盟各派也到了,杀手帮盟之中只有十二楼与一线天不在其列。
此时追上来的再不是些蝇头鼠辈了,而是正邪各方榜上有名的武林高手。
他再没有撑伞的余力了,早不知何时,他便弃伞与人交手,冷雨带来的刺痛可以忍受,却让人的动作有些麻木僵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虽然杀过许多人,在暗杀刺杀的领域里无人能比,却从来不是独步武林的境地,更何况江湖中还从未有过真正睥睨天下、以一人挡千军的人物。
他虽然见过神鬼,却没有超出肉体凡胎的威能,所以难免受伤,也理所应当精疲力竭。
萧夙并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只是恰好下雨,而他恰好借雨施毒。
可世上怎么有这样巧的事呢?
雨偏下得这样大,在夺命追杀中险险奔逃数个时辰后,雨仍在下,好像看不见乌云边界一样。
暴雨追着他,就好似天雷追着恶人。
而追他的不止恶人,更有各盟派掌门高手无数。
身后有人追,身前自然也有人拦。
他在河涧被人拦下,不过刚刚停步,身后又有七八人追了上来,前后一望,恰有一十二人将他圆圆围住,而每个人站定便是一声控诉。
杀父之恶、杀子之仇、灭门之怨、灭派之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过三言两语,就是数不清的血债了,何况这其中还有名臣良将之后,向他讨的不止是债,更是天理公义世道人心。
他站在渐涨的流水中,此刻才明白为何酆都大帝一定要他服下一枚使人无情无义的丹药。
从前他听着只如挠痒取乐一般的话,此时却教他有些怅然若失。
可他又深知自己不能死,只得立在冷雨中说:“你们骂得没错,可惜我还不能死,也不会死。”
众人大笑,愈发恨恼:“废话,世上哪有活人无端求死?难道被你杀的人,就是自己想死吗?!”
其实,隔着这样血海深仇,早没有多言的余地了,他们来此只为杀他,甚至不屑看他求饶认罪受尽折磨,只求一击致命以解心头之恨。
而他的知觉早因毒雨迟缓僵硬,因而难以招架,被众人刀枪斧锤连伤数下,染了一身血污。
数柄刀剑一道来取他项上人头时,在一旁静立许久的戚无别却突然动了。
他只看见戚无别到了他的身前,于是刀光剑影没有落在他的身上,周围倒下几人后,包围圈已然溃散,他昏沉一倒,却有人带他奔逃。
他又痛又冷,头晕目眩神智恍惚,睁开眼来,在昏昏天色中听着滔滔不绝的喊杀叫骂声,有种出离迷茫的怅然之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被戚无别揽在怀中,看着风雨疾吹林石倒走,好像有个无形屏障将他二人与世隔绝。
而这一幕让他十分熟悉。
多年以前,带他奔逃为他舍命的,是他那宅心仁厚别无所求的养父。
他抵在戚无别肩头,却突然心有所感,眼前浮现许多支离破碎的记忆,却都是凄冷苦楚,血色萧条。
画面朦胧昏黄,像做梦一般,他虽然看不清楚,却知道血污里滚爬的、大雨里长跪的、泥泞里挣扎的,就是年少的戚无别,他更能感同身受这人的剜心剧痛和彻骨寒凉。
戚无别从来不必受那些折磨,如果不是他……
垂眸间他看见冷雨溅打在乌金手环上,更看清了戚无别紧握他腰身的手。
他无力开口,戚无别却恰好低头,与他四目相对时,脚步也慢了下来。
他这才发觉头顶有了遮蔽,二人到了避雨之处,于是撑头一看,却有些讶异。
他二人正在个破旧小楼中,木楼倾塌颓败,只倚着山石勉强撑住半边不倒,另一截却迎风洞开,只剩一地木石碎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们就停在这危立的木楼上,透过小窗能看见不远处的峭壁悬崖。
而他之所以讶异,是因为他一眼便认出了这个地方。
当初他从酆都一方泉水再入人世,睁开眼来的便是这里。
而世上偏有这样命中注定般的巧事。
雨仍下得很大,可浇在外头,反倒让这潦草的栖身之地与世隔绝的静谧。
戚无别放开了他,一言不发地上前,望着湿冷阴暗的角落。
他扶墙倚着,说话时有气无力:“这地方更破败了些……”
“你竟然记得……”戚无别紧握着拳,“我以为只有我一人永世难忘。”
“我当然记得。”
戚无别几不可闻地一笑,“你记得的,是我这个人,还是那件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都记得。”
“你记得?”戚无别回眸望了他一眼,眸光冷寂如死灰,“那从一开始,你就计划好了如何像今日一样利用我吗?”
他立时想起自己与夜南风的对话,他也早该料到这人会听见。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原来如此……自始至终,你对我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是设计好的。”
他挣扎上前,刚一伸手,反被戚无别死死攥住手腕,但这人要握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手环。
“我爹的手镯,你是怎么得来的?”
他不知道其中深意,只答:“你爹赠予我的。”
“那你是如何回报他的?”戚无别猛地将他拽至身前,看着他手臂说,“砍他手、砍他脚地回报他吗?!”
他想起养父暴尸荒野的惨状,自然难以狡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戚无别面无血色,却仍抓着心底一丝可笑的侥幸问:“你当年……究竟为何杀我?”
是杀是救,前世今生辨不清楚,而那些债再怎样斤斤计较,依旧重如泰山,少不了毫厘。
他揣着阴阳镜,实话实说:“为了让你们,父子团聚。”
戚无别怔了一瞬后,突然笑了一下,“那你知道我为何对此处永世难忘吗?我忘不掉,因为我在这里断了手臂,成了废人,绝望至极奄奄一息,因为我的一生,都从那一夜起再无晴日!可你为什么还要装模作样地哄骗我?比起杀我,看我可笑可怜更让你爽快吗?!”
戚无别将他逼退,他重重撞在墙上,腕上手环跟着一晃,戚无别恍惚地将它握住,毫不犹豫更毫不费力地,把它捏成了齑粉。
“你不配戴它。”
他立时僵住,不知为何心中闷痛,尘粉荡入眼中,眼前涩了又湿,模糊一阵后,只看见自己空荡荡的手腕,而戚无别早已松了手。
他只觉心神恍惚,心口一时闷重,一时冷空,再入人世这六年来,他还从未有过这种滋味。
六神无主站了许久,他才魂魄归位,觉着身上有了一丝温度,但动动手指都很是艰难,突然没了一点力气。
到了这个地步,好像天上砸下一团乱麻,而他自己就乱在其中,又怎么疏清理顺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阴阳镜没有动静,他看着面前如隔天堑的戚无别,不由自主迈出半步,只觉得寒意钻心。
他现在能做不过苍白解释。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必隐瞒……你爹确实因我而死,当年我去杀你也是事实,但砍去你的左臂其实是……”
突然几声闷雷和叫喊声将他的话盖了下去,他警觉地望出去,追兵已然赶到,却有种姗姗来迟的从容不迫。
他突然心慌不安,立马上前将戚无别推到墙边,冷雨从一旁小窗溅入,打在脸上一阵痛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