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池炸开数尺血浪时,萧夙毫不吃惊,血像雨水般从半空浇落下来,池中那道人影只是茫然看着自己的手。
待血水落尽,有侍者上前奉上巾帕衣物,夜南风一言不发地接过,踏出血池擦去血水,穿上玉色锦衣扣紧护腕腰封,女侍握梳上前要替他束发,却被他一眼喝止。
“别碰我。”
他潦草拢了乌发束好,发缕微湿凌乱,反而更显他俊美无铸年少风流,即便他一双桃花明眸愁雨翻腾,没有从前潋滟,依旧让在场男女弟子看得出神不已。
“如何,我说要帮你,果然没有食言吧?”萧夙上前递出一把带鞘宝剑,“这把剑与你先前的剑形制相似,你应该用得合手。”
他将手攥紧,湿睫一扇漠然望去:“我用不上。”
萧夙却是一笑,将长剑拔出一截,“你先看看它出鞘模样,再说要不要吧。”
他眸光一亮,看着剑上熟悉纹路,心跳快了许多。
“如何?这宝剑淬火花纹与你师兄的梅骨刀十分相似吧,俨然是一对鸳鸯宝器。”
夜南风却并未动作,只问:“你想要什么?”
“这么客气做什么?救了你的命,修了你的经脉,和这两件事相比,一把剑算得了什么?”萧夙说着将剑身推入鞘去,把剑递给了夜南风,“硬要说的话,我只是想你知晓真相罢了。在血池中又泡了三天,你现在应该十分清醒冷静了,我想你不会自欺欺人,你应当清楚,我所说的一切证据确凿,合情合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夜南风看了他一阵,伸手把剑接住了,语气却依旧疏离:“我确实不会自欺欺人,可即便当年的事与我师……与夜斐有关,我仍不信师兄会骗我,我会亲自去问夜斐。”
“你果然要去见他,我就知道。”萧夙并不因他的怀疑生气,反而十分开心,拍了两下掌心,便有人去开了暗室大门,他欣慰地对夜南风嘱托,“你师父仍在一线天,若是你去,仇家父子断然不会阻拦,你问完你的事,就把他带来给我。”
“我是去问清事情真相,不是替你办事。”夜南风冷冷瞥他一眼,握紧剑转身便走,却在跨出一步后突然一阵剧痛,险些让他失去意识。
萧夙步到他身侧,托着一个琉璃盒笑道:“你这样说,怕是体内子蛊会不同意呀。”
夜南风怒目望去,只见琉璃盒中有一只浸在血水里的蛊虫,萧夙刻意一催内力,他立即被剧痛折磨得跪倒在地,死死捂着头,胸中接连涌起要撕裂他的愤怒、恨意、欲火、妒念,他像要魂魄出窍,要失去理智无法控制一样。
萧夙停手以后,他仍浑身是汗战栗了许久,才摆脱那可怕的折磨。
“你我是友非敌,何必闹成这样?”萧夙啧啧两声,好言相劝,“我想要你师父,你想要你师兄,只要你把夜斐还给我,我保证,你我都能如愿以偿。”
夜南风双目猩红地瞪去,“你休想……”
萧夙遗憾地摇头,“那我就只能让你变成个疯癫傀儡了,在你无法控制的境况下,让你亲手杀了夜云轻。”
“萧夙!”
“我的要求很简单。”萧夙将琉璃盒盖上,气定神闲道,“把夜斐带来给我,那样就没人能威胁到你师兄了。既然不想要这一身武功,那你我各自如愿以后,我甚至可以替你取出蛊虫。我如此体贴,你再不知好歹,我就只能让你杀了夜云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夜南风轻颤着站起身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崔凌意,你可不要让我等太久,我太想夜斐了。”
侍者端了一个小案过来,案上玉碟中装着细碎药末,散发着浓烈甜香,萧夙把琉璃盒打开,捏了药末喂食一样撒了进去。
仅凭他和明思终所揭露的真相,不足以让夜南风狠下心与师门反目,他更不能让夜斐花言巧语哄骗夜南风,不能让夜南风的恨意、怒火、怨愤轻易被安抚。
而这些曾帮过陆葵的药,正派得上用场。
萧夙看着他走出石门,在阴沉天色下越行越远,想到了日后的谋划,不禁用怜悯的语气、兴奋的神情自言自语,“害死自己心爱的师兄后,你会先疯,还是先自尽呢?真是迫不及待想让夜斐亲眼看看这场好戏呀……”
翌日深夜,一线天总盟来了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自从十二楼副楼主出事后,一线天便戒备森严,只因盟主与陆岳不合,且盟中藏着个让萧夙讨要过数次的人。
在江湖动荡的时日里,任何人都无法闯入一线天,可夜南风来时,恰好遇到了骑马调度归来的仇阙。
仇阙看见他时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翻下马后却立即让人撤防让路,夜南风就那样在沉沉夜色中孤身一人走了进来。
仇阙喜出望外,双眼有些湿意,却笑得很是开心,在几步外便大声与他说话,可见分别后的牵挂,可夜南风自始至终神情淡漠,一言不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上前拍了他的肩膀后,仇阙诧异地望着他的脸:“你怎么了?”
夜南风衣发微湿,似乎来的路上淋了雨,但他全无感觉,一路都思绪混乱压抑不堪。
他拉开仇阙的手,直言:“我要见夜斐。”
“自然可以,不过你还好吗?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带你去歇息……”
夜南风突然不耐烦,心中有股焦急孽火,使他不管不顾便往里走。
“夜南风,你究竟怎么了?!”仇阙有种不好的预感,当然不能放任他,于是上前拦他,握住他手腕时却一惊,“我听说你经脉尽断武功全失,世人都以为你死了,可为何你……你不仅经脉无损,反倒内力淳厚远胜从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你何干!”夜南风挥开他的手,两眼泛红,“难道没有看见我那副惨状,你觉得遗憾吗?!”
仇阙也是一火,“你莫名其妙发什么脾气?人来了一句话不解释,脸色又这样差,一副天塌下来,心灰意冷走投无路的样子,怎能不让人担心?!”
夜南风一怔,按了按太阳穴,不知为何如此头疼,“抱歉,我只是累了……你不必多问,让我去见夜斐就好。”
仇阙突然皱眉,疑惑道:“夜斐?刚才也是……你为何这样叫你师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夜南风垂下手,厉色道:“我说过了,你不必多问。我有件要事问他,现在就要见他。”
仇阙一头雾水,但还是妥协了,“好吧好吧,你师父在山后废弃的藏书石室里,他一个人闷在里头,看着了无生趣,我爹也一直不放心,你能去见他当然最好。”
仇阙带他朝驻地深处去,身后有数十弟兄顺道同行。
走到一处宽敞空地后,仇阙派人点起了四周火架,然后指了指依山而凿的石室,“你小时候来过,还记得机关吧?”
他点头就走,仇阙跟上去问:“要不我也进去?”
他摇了摇头,在门外停下,侧眸道:“谁也不许进来。”
他站在阴影下的模样,竟叫仇阙心中一凛,觉得他与从前大不相同,是因为武功吗?
仇阙本可以先走,但那个眼神总让他不安,于是他和一帮弟兄都留了下来,在门外吹着冷风干等。
夜南风走进石室,石门在身后阖上,屋内稀疏灯烛一阵摇曳,更显得光线迷蒙了。
室内陈设简单,除了书架,便只有石床一座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夜斐一身飘逸白衣,形容清冷地盘坐调息,旁人如此或是闭关修习,可他更像是想远遁凡尘。
夜南风握剑上前,夜斐才睁开眼,整个人毫无生机,像个褪色枯槁的瘦莲一般。
“夜斐。”
这个称呼让夜斐一怔,而他绝顶聪明,能让夜南风这幅表情、如此语气的事,只有一件。
多年来他早有预料,所以转瞬便知背后含义了,起身时从容道:“你知道了?”
这一句话便让夜南风如遭雷殛。
“我早知会有这一日,从一开始我便明白,你早晚会与十二楼反目,而我唯一没有料到的,是你对你师兄的情意。”
“为什么……”夜南风握剑的手轻颤着,他顷刻红了眼,这根本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你为什么承认,又为什么要杀我父母?!”
夜斐垂着眼,眼底尽是寒霜,“是萧夙告诉你的吧?他让你来问我,就是料定我会实说,因为我从未想过能瞒你长久。至于为何杀你父母,往大了说,是你崔氏树大招风,是江湖一大隐患,往小了说,是为了戚孤鸣,为了他效力的朝廷。”
“你甚至不愿狡辩?不愿编一个身不由已、大义凛然的理由?”夜南风支离破碎地一笑,“既然要杀,又为何让师兄救我,养我长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夜斐不忍地闭了下双眸,当初做决断的冷漠从容,如今竟那样淡泊了,可他必须实话实说:“世人都想要崔氏的家传典籍、绝密暗器……”
不必多言一个字,夜南风也懂了,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早有预谋的留他一命,再以救命之恩驯化他,使他别无选择甚至心甘情愿地为十二楼奉上身家性命!
“既然你早料到会有这一日,那在你的预料里,不再被你欺瞒的我该怎么处置呢?”
夜斐无声地叹一口气,“夜南风,其实我不必实话实说,我了解你,我知道只要我想,一切仍旧瞒得下去。可今日我还是实话实说了,因为我累了,我已没有任何隐瞒一切的理由了,从戚孤鸣死后,我就累极了。所以不必问那么多,你还要好好活着……”
夜南风却震怒道:“我问你会如何处置我?!”
夜斐眉头紧锁,还是如他所愿开了口:“我说过我唯一没有料到的,是你对你师兄的情意,而那种情意我早已看出,却并未干涉,就是因为当年我便想到,哪怕有一日事情败露,你也无论如何,会败在你师兄手中。”
夜南风脚下一虚,他站不住地身形一晃,双目湿润,捂住胸口痛苦道:“所以师兄会来结果我?从一开始便注定,我要么永不知真相,要么就在知晓真相的一日被师兄杀死?!”
原来当他痴迷不已地看着师兄,接近师兄时,他只是一个被师兄监视、戒备,做好准备随时宰割的畜牲吗?!
“啊!”他嘶吼一声,要被撕碎般痛苦地捂住头。
他抵靠在石柱上,不住想起师兄看他的眼神,为什么那样看他,为什么这样对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夜南风?”
他抬起头,猩红两眼水波泛滥,“所以师兄什么都知道……都是假的,他对我都是假的?!”
夜斐立即察觉他的古怪,负手上前见他青筋暴起经脉鼓动,颈上皮肤凸起,有个拇指长宽的活物从后颈绕来在肌肤下游弋,又闻到他身上突然弥漫的甜香,便大致猜到萧夙用了什么阴毒伎俩了。
而师兄是他的最爱,是他的软肋,是他一切情绪的阀口,足以让他死去活来发疯发狂。
“夜南风!你师兄并不知情,当年屠你满门的,是我秘密豢养的杀手,十二楼中无人认得他们,你师兄也一样,他只是听我指派前去江南,除了救你,整件事他一无所知并未参与!”
而夜南风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在血池中浸了二十日,浑身血液都是蛊虫的天然养料,沸腾的血液和蛊虫的钻爬让他心神恍惚思绪混乱,五感都不受控制了。
夜斐不能看他送死,于是运了全身武功,近他身来想用内力点穴缓制,好让他冷静下来,可夜南风却拔出了剑。
眼前的画面扭曲模糊,所有记忆都变了样,记忆中的一切人和事,都是阴谋诡计,都是恶鬼罗刹,都在讥讽他嘲笑他,都要杀他。
所有真实的或臆想的画面,都如此扭曲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