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郭浪去观心学塾那日正是秋分,其实已过了入学时节,私塾先生本是不收临时上门的学生的,可他毕竟托人说了好话,也变着法打点过了,所以直接在辰时送郭浪去学塾门口就行了。
天气渐凉,父子二人都添了衣物,出门前他把郭浪好好打量了一番,不知是不是想当然了,总觉得请了宋玉白来是有用的,郭浪脸上有肉了,好像也长高了,眼睛都更亮了。
看着此时束发的小小儿郎,哪里还能想起当初他跪在脏污泥地里的模样?
苏孟辞满意地领了郭浪上车,即便有些困倦,也不敢有一丝松懈,到了学塾门口,他扶了郭浪下车,四周尽是来送学的大人和抱书的孩子。
他稍稍有些紧张,轻咳一声后低下身去,郭浪也长睫一颤,但只是静静看着他,不似一些年幼孩子撒娇缠闹。
这间私塾育人严苛,午间安排饭食,不许学生私自还家,所以一待就是一天。
这些倒没什么,但念于他在外头的名声,以及郭浪这养子的身份,他还是觉着有些话要交代。
“现在提起郭浪,人人都知道是我的儿子,所以……你若是听到了什么不好听的话,该告诉我的要告诉我。”
郭浪点了头,“我懂,爹。”
苏孟辞倒不觉得有人敢欺负自己儿子,所以便没别的交代了,起身将书笔等物递给郭浪,便看着自己儿子随着人群进了私塾大门,那背影都百里挑一。
自己反正不能进去陪读,站了一会儿后,就打着哈欠上车,回家补觉去了。
他这郭三爷日子过得实在清闲,也怨不得上辈子整日吃喝玩乐了,反正田里收着租,钱庄生意有信赖的掌柜料理,只需隔三差五查查账,敲打敲打伙计就行,儿子一上私塾读书,实在更闲得慌了,只得喂鱼逗鸟,赏花作画,直到该接郭浪放学了才会提起劲儿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而这样接着送着的,他也渐渐养成了习惯,每天去接时,都会带上家里做的糕点,或者路边买的吃食,然后在学塾门口翘首以盼。
起初郭浪还是平淡疏远,但渐渐他,他会瞧见郭浪在人群中张望,眼中多少有一些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期盼来,就是这样微不足道的痕迹,让苏孟辞隐约觉得两人的关系还是在无声无息地贴近着。
至于读书的情况,他每次问起,都觉得郭浪就像钱庄掌柜跟他回话时一样,答得十分公事公办,好像读书不仅是郭浪自己的期盼,也是对他的交代一样。
对于这一点,他也是偶然间想明白的,自己还和郭浪有个赌约呢。
虽然他早已忘了,可郭浪一定还记着,记着要努力读书,将来成百上千倍地赚钱还他。
可想明白了这个,他倒有些失落,虽然也是自己种的果,可若郭浪对他真的一直只有做生意般两不相欠的交易,他难免会伤心,只因朝夕相处间,他早把郭浪当做了亲人爱护,可郭浪对他再怎样恭敬听话,都不曾敞开心扉。
而在这种事上,他又不愿借阴阳镜行什么方便。
但他仍是一日日地接送郭浪,每日带着不同的吃食,郭浪也是一日日刻苦读书,从远远落后,到渐渐跟上,每日学有所得的欣喜间,却隐隐有了另一种期待,养成了另一种习惯,便是下学后安静在人群中找自己养父。
眨眼到了立冬,天冷了许多,这日先生身体不适提早放了学,却让家中还未来人接的学生留下温习。
郭浪平日学得最是认真,今日却心不在焉,看着天色犹豫很久后还是收拾了书册,趁夫子不注意出了学塾,寒风里看着自己口中呼出的白气,顾不上冷,认准了方向便朝北拼命跑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尽虐待终于知道逃跑了。
而他瞒着人,不声不响地趁着时机正巧跑出来,只是因为每年今日,他都必须去见一个人,一个自己唯一牵挂也是唯一牵挂自己的人。
身上的衣服使他不用在这种天气受冻了,却也让他觉得碍事,可他不敢随意穿脱弄脏衣服,只尽力跑得快一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看到熟悉的农田,穿过两间土坯房墙夹出的“小巷”后,便是临田的一条小土路,一边是已经收完的水稻田,一边是一小片池塘。
他不曾停下来喘一口气,便跑去了自己曾住过的家,那里已有了新的佃户,房子依旧破烂,却不似从前那样脏污了。
昨日下过雨,土路还有些湿滑泥泞,他沿这样的路往屋后小山坡上爬,小心翼翼不敢弄脏衣摆,不慎踩了绿苔时两手奋力一抓,虽然没有摔倒,却在一大丛矮树枝间抓得满手划痕,他只好忍着疼两手握拳,以免蹭脏衣服。
好在不用爬太久,他就找到了自己娘亲的墓,他从前的爹不识字,所以墓碑上只刻了条古怪扭曲的图案,他现在学着识字了,知道娘亲的名字怎么写了,可惜还不能刻在碑上。
他搬了块被雨水洗刷干净的破石板,拿手背擦了好几下,才放心用手臂搭着衣摆,小心地跪了上去,这样即使膝上湿了,衣摆一遮也看不见了。
分明不用受人打骂欺负了,甚至上私塾念书了,可他还是只能和往年一样,做贼般来见自己娘亲,甚至还不如从前,为了一身金贵衣衫,战战兢兢不能靠近了。
他小心捏开衣领,从怀中取出一小块手帕包着的红豆糕放在墓前,然后埋身拿头抵着冰凉石碑,虽然衣服不能湿不能脏,可自己额头碰一碰看不出来。
他其实有许多话想说,说自己怎样做梦一般被人收养,又怎样地努力读书,也想说说自己的养父,那个他看不懂的郭寒……
可他没有时间多待,而且即便不说,娘亲或许也知道。
他怎样小心跪下,就更加小心地起身,下山更加怕滑,走得很慢,心里却很着急。
一到平地他便跑了起来,希望来接他的车马还没到学塾,希望那个人还没有拿着热乎的糕点翘首以盼,希望自己不会露出破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快走到那两堵屋墙挤出的小巷时,几个早就蹲在田埂上的人慢悠悠踱到了路上,都是不满二十岁的地痞流氓,他很小时就见过,也从很小时就深深恨着这些陌生人。
他一个孩子,在这里格格不入、光鲜亮丽,可他却紧握着拳,沿着路边默不作声慢慢走过,即便如此,他还是被拦了下来。
一左一右两只手将他肩膀一抓,狠狠晃了几晃。
“哟,这是谁呀,郭浪?这一身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少爷呢。”
“你知道个屁呀,人家现在就是郭家少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