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少时便寄人篱下,自觉会察言观色。早在几日前,就将这位少年天子的个性给摸透了个七七八八,如今却有些想不明白了。
眼前的少年就像是一滩污泥,黑魆魆的,黏腻,会流动的沼泽,翻滚着巨大的、冰冷的恶意,仿佛只要稍稍往前迈出去一步,就会被吞噬。
见她畏惧,牧临川平静地伸出手,露出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单手支着下巴,目光淡淡地描画着她的眉眼。
“怎么?是特地来找孤兴师问罪的?”
辛灵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神,上前一步,尽量有条不紊道:“陛下误会了,我只是想知道,韩媪做了什么,惹得陛下如此大动肝火。”
少年随口道:“她冒犯了孤。”
言语之随意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
“我知晓,”辛灵苦笑,“韩媪行事一向颇有疏漏之处,但她毕竟是我的乳母,我断不能叫她死得这般不清不白……”
“你想嫁给我?”
牧临川忽然盯着她的眼睛,平静地问。
辛灵一顿,对上少年的视线,喉口滚了滚。事到如今,再玩欲擒故纵这一套已经没意思了。
“阿灵的婚事,个人不能做主,需得看家中长辈的意思。”
“但……”辛灵略一思忖,落落大方地抬起头,“从前是想的,但现在却不想了。”
“我不纳妾。”牧临川面无表情道,顿了顿,脸上随之扯出个讥诮的笑意。
下一秒,他做出了个令辛灵大为震惶的举动!
牧临川他竟然面无表情地一把掀开了自己的衣袍,解开了假肢上的系带,将那空荡荡的裤管挽起,露出圆滚滚的像肉瘤一般的下肢。
“……”
辛灵浑身巨震,喉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心跳剧烈,差点儿尖叫出声。
饶是她再有主见,也不过是养在后宅里的小女孩儿,没上过战场,被孙循保护得很好。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等畸形扭曲的残肢,哪怕理智告诉她要冷静,也忍不住往后倒退了一步。
少年几乎是恶劣般地笑了起来,从容地拿自己的残缺恐吓她威胁她。
“女郎当真决心日后要侍奉孤这么一个人废人?”
他嘲讽地将他腿上这凹凸不平的疮疤展示给她看。
“女郎愿意与这样的孤欢|好?”
她……她做不到。
“我……”辛灵咽了口唾沫,苦笑着,嗓音有点儿发颤。
目的达到了,牧临川将那副讥诮的笑意一收,又成了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将裤管放下。
“既然做不到那你走罢。”
辛灵错愕地愣在了原地,完全没想到眼前的少年竟会如此直白,唇瓣动了动,欲言又止。
说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她亦不好强留。沉默了足足半晌,才纳头一拜,转身离去了。
瓢泼大雨,将青石板浇染得如洗过一般,一脚踩上去又湿又滑。
许是神思飘忽,辛灵脚下一个踉跄,身旁的侍婢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女郎,小心地滑。”
“我无事。”别开侍婢的手,辛灵尚算沉静地继续往前走去。
倒是这侍婢有些讪讪地抱怨道:“女郎便这般算了吗?”
女君欲要将女郎嫁给陛下的事她们也有所听闻,如今闹成这样,实在有些不甘心。
一阵寒风吹来,辛灵深深吸了口气,扶正了方才歪了半截的步摇,眉眼冷淡。
“有野心是好的,但也得有自知之明,会审时度势。”
“否则就是韩媪的下场。”
侍婢一个哆嗦,只当是女郎看出了她的野心在有意敲打她,忙低首认错。
殊不知这也是辛灵心中的感慨。她总归对牧临川没什么感情,从前也是猪油蒙了心,看到少年低眉顺眼,乖巧耐心地帮着陆拂拂剥螃蟹的模样,竟然将虎狼认作了兔子。
这番短短的接触下来,她便明白了,此人有着令人匪夷所思的心理承受能力与意志力,下手果决狠辣,恐怖得像是缺乏感情的器物。
许是断了一双腿,叫他成了这种孤僻冷酷暴虐的性格。
闹成这样,是她失策了,没嫁给他才是幸事,她虽然有野心,却也不是那种野心配不上脑子的蠢货。
不过能将韩媪除去倒也未尝不是没有收获。需知此人仗着自己是她乳母,四处招摇,已给她添了不少麻烦。
……
夜雨潇潇,细细密密地落在软草平莎间,沙沙作响,在场的孙氏家仆俱都噤若寒蝉,低着眉眼不敢多说一个字。
直到拂拂懵然地披衣出现,“外面怎么这么大动静?你洗漱用着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