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报卖报——我校朱先生闻先生新文章发表——先买先得——先买——先得唉——”
昆明,路上一个瞧着岁数不大的小贩搂着一迭报纸穿街走巷,他踩着双草鞋,飞快地跑过黄土填的路,好似在练什么速战速决的卖报神功。
这孩子钻来钻去的撒着报纸拢着纸钞,顶着日头的大太阳,使脖子上的汗巾子摸了一把黄灰的汗,敲响了一处屋宅的后门。
“笃笃笃!”
门敲了两短一长叁下,他推门而进。
后院放着些没打完的水桶和未劈开的柴火,炉子上炖着一盅香喷喷的粥饭,一个个子稍高些的俊俏男孩站在炉子旁,面无表情的读着手里的报纸。
小贩也是个不过十岁的孩子,见了这比自己晚几年出生的后生仔,竟是反过来挺直了背端正了身子,眼睛里亮晶晶的充满崇拜。
“嘿,小李少爷,今天的钱。”
这位姓李的小少爷是随了母姓的,他亲妈打七年前提着个大箱子到昆明来,盘算银钱买了这破宅,拾掇一番生下了他。
那女人是个十里八乡没见过的生面孔,面容姣好身材娇小,口音里扎着吴侬软语的根儿,又挺着足月的大肚子独居,赚足了左邻右舍的八卦眼神。
几个大娘大姐耐不住,跑过去问她男人呢?她倒是干脆,一问说少管,二问说丢了,毕竟这年头战火纷飞命如草芥的,丢了男人的不算少数,她这样倒也是个不稀奇。
人总是个爱看脸的,李小姐来的时候虽说灰头土脸的,身上的衣服也没几件干净的,但只待稍作休息几日,便像个蒙尘的珍珠吹了灰似地漂亮起来。
漂亮的女人说假话,你也愿意当真的听。
再加上她性格蛮好,除了孩子的爹不叫人问外,旁的什么都肯学肯做,嫩呼呼的玉似地小手从零开始学劈柴挑水煮饭织毛衣,婶子们和她熟了之后,打心眼儿里喜欢她,不仅帮她生活,还想叫她趁年轻再嫁。
当时小少爷还在肚子里要生没生呢,亲爹都找不着,又听着亲妈要找后爹,发起脾气隔着肚皮狠狠的踢了他娘一脚,他娘站在街口哎呦大喊一声,去了医馆生了他。
或许是小少爷和亲爹远洋万里心有灵犀罢,婴儿时期难伺候的很,总能想出百八十个哭闹的理由让他妈把一颗心全丢自己身上,后爹这事,介绍了也得吹。
没门儿。
小少爷稍大些,就显出和这里其他孩子的不同来了。
首先是脑瓜子里的构造显然比别人奇特,他亲妈找了份教小孩儿的活儿做,顺手把他捎上做个启蒙,这孩子听了就会,记了不忘,像个无情的知识机器,把别人家小孩儿急得跳脚,成了全班最让人“讨厌”的小孩。
其次是他总能找到些大人忽略的商机做,课堂里纸笔供应不足,他收了废纸裁了尺寸到附近的大学里去换,中间的差额抽掉,带着新纸回来。
不过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儿攒的钱只想着藏在枕头里,于是被他妈换洗枕套的时候发现,他妈看着零零碎碎的纸钞,把他扒了裤子打了一顿。
“小小年纪谁教你做这个了?读你的书!”
小李少爷那时候四五岁,一双大眼眼圈红红,抱着亲妈哭到打嗝,哭的他亲妈也跟着哭,娘俩抱着嚎了一场,他妈哄着儿子拍着背,一边哼着儿歌,一边在心里想,该死的遗传!
孤儿寡母的生活还是要继续,小少爷攒的钱由亲妈还他自己收着了,他妈蹲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想了一宿,咱家的人和这赚生意钱是断不了了,毕竟是打娘胎儿里给你带的根,是妈的错!”
“以后你自己拿着罢!混的好了差了也不要告诉我!”
泪眼朦胧的小少爷攥着人生第一桶金,认认真真的点头,出门收买了散落的报纸小贩,成了他们的小头目。
这里就要说到一个他与报纸的缘分了。
别人呢读报纸看时事新闻,他在报纸上找到了个爹。
有位名叫ares的先生自英国某保密机构叛逃,带了秘密资料回国效力,英方气得够呛,大力谴责其所作所为,公布其英国全部隐秘住址,要用国际法抓他。
小少爷也没想太多,就是觉得这报纸上的男人长得还行,和自己比稍微好看那么一点儿,他一边看报纸一边照镜子,愣了几秒,迅速抽出抽屉里的新纸瞒着他妈写信。
所有地址统一寄送,内容略有不同但大意相似,勾勾画画的还写了不少隔壁大学老师教的洋文进去,暗藏玄机遍布机关的寄了出去,至于能不能叫那男人看懂?小少爷完全不担心,看不懂还想给我当爹?做梦。
于是
叁个月过去,一位姓许的先生空降联大,第一天到校,当晚就敲响了他家的门。
小少爷一脸面瘫的开门,看着挂着礼貌微笑的男人,两人对视几秒,一切了然于心,男人和他握了握手,直接掰开他冲进了他妈的卧室。
他妈尖叫一声,屋子里有东西砸来砸去的,零零碎碎的家具落了一地咕咕噜噜转,东西转够了停下来,变成了人在转,男人女人贴在一起,缠着、粘着、换着彼此的气息。
第二天一早,他妈没起来。
这姓许的男人笑眯眯的端牛奶给小少爷,握着杯子对他说:“叫爹。”
小少爷果断开口,牛奶杯攥进了手心里,隔着香喷喷的雾气,他见这便宜爹转头要去卧室,心里一痒喊了他一声。
“爹,你知道我另一个爹在哪儿吗?”
这一句话就差点给男人气死。
许墨笑得温温柔柔的,白皙的俊脸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愠色,事实上此时此刻,他还没能完全消化老婆丢了几年就凭空多了个好大儿的事儿。
日寇的轰炸机轰隆隆的开到沪市来,炸的到处混乱,他寻了心爱之人,将她安排到熟人手上,塞了张火车票叫她去苏市等他,谁料这妮子拖着未愈的身子,跳了火车的站台去找她大哥,人见没见着是不知道,车倒是错过了。
她竟也有一身的本事和花招,提着他的箱子一路南下,阴差阳错的跑来了昆明。
想到这事儿,许墨就嫉妒的牙根儿痒痒。
我爱你,你爱他,那我算什么?
他把爱人压在被褥里好好的讨教了一番,把一腔妒火剥皮拆骨的含在嘴巴里,化在舌头根儿的吞了个干净,事后从公文包里摸只烟想点,看了看熟睡的爱人,又悻悻的作罢。
谁叫她说她也爱我呢?真是贪得无厌。
许墨去摸女人的大衣口袋,手指头穿穿插插的寻,倒是一根熟悉的女士香烟也没找到。
哦,忘了,生小孩儿了。
于是他打开门,看这个和自己有六七分像的小孩儿,一向用来运算数据和人情的精密大脑暂时死了机——对女人是多年的又爱又恨,对儿子倒是凭空多的存档,毫无游戏规则给他了解。
且先不说这小孩儿是怎么知道另一个爹的,他能找到自己,本身就不简单,他找的到自己,自然也找得到他另一个爹,听起来不妙。
于是许墨花了不少时间和这个有血缘的敌人统一战线。
高于小孩儿理解程度的新知识、他没见过的玩具和仪器、世界发展的局势想到什么讲什么,讲到最后发现,儿子竟是自己最好的学生。